欢喜冤家

故事讲述了当红女伶白桂英厌倦了逢场作戏的卖艺生活,不顾母亲家人反对,毅然离开舞台。郁闷中桂英结识小公务员王玉和,顶着母亲压力与之结合,从此举案齐眉。玉和不幸丢了差事谋不到出路,带桂英回了乡下老家。尽管夫妻二人小心谨慎,却仍被王家兄嫂挑剔,夫妇俩只得带着新生女儿回到北平,暂住自家。白母鄙薄嫌弃之意形于言表,令玉和委屈苦恼。生计逼迫下桂英决定重新登台,却导致夫妻误会,终令玉和无法忍受,离家出走,令桂英悲痛欲绝……
第十五回 如愿以偿千金博此夕 见机而作一曲话当年

林子实长歌当哭地正唱了那句摇板,这饭馆子里的伙计都在屋子外,隔了门帘子大声喊道:“林先生电话。”林子实无论怎样唱得高兴,也不能说有了电话不去接,只得向桂英笑道:“对不住,请等一等,我要去听电话。”说毕,就掀着门帘子出去了。桂英以为他平常一般地去接电话,一会儿就回来再唱的,依然将胡琴把在怀里等着。不一会儿,他回房来了,脸上似乎更增加了一种不快。他也不说什么,立刻就叫了伙计进来,向他伸着手道:“我们的账单子呢?”伙计去取账单子,他就伸手到怀里去掏钱。

桂英将胡琴一放,用手拦着道:“二爷,怎么着?你真要会账吗?我们是多好的朋友,且不去管他,决计不能够要走的人倒向不走的人会东。我和你讲个最后的交情,这个东由我会,算我向你饯行,你看好不好?”林子实踌躇了一会儿,平白地却叹了一口气道:“唉,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做东不做东上。”桂英道:“这不结了,你做东也可以,我做东也可以,为什么你就不让我做东呢?你若是记我的仇恨,你就别让我做东。要不呢,算我做朋友的和你饯个行,似乎你也不好意思拒绝。话是说明白了,你答应不答应权在于你,我可不敢勉强。”说时,半侧了身子站在林子实的前面,眼珠斜斜地望他。林子实向来是不好意思正眼望着她的,现在却也不客气,向她脸上凝神看了一遍,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才微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你一定要和我饯行的话,就让你和我饯行吧。刚才公司里人打了电话来,说是上海总公司里有电报来了,催我快快南下,我是决定下午这班车走的了。”说着,又叹一口气。

桂英看他一会儿工夫倒叹了三回气,明知道他心里是极端难受,可是,以事实所限,又不便怎样去安慰他。只得装了模糊,微笑道:“这也像我从前唱戏一样,到了唱戏的时候,无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也要前去。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受人家的管,这可是一件没有法子的事情。”林子实道:“我倒不为这个。”说着,就向她拱拱手道:“多谢多谢,我就用不着再客气了。”桂英向来也没有看到过林子实说话是这样牢骚的,一面在身上掏了钱会账,一面向他道:“你虽然是忙,也不忙在一会儿,叫伙计重沏一壶茶来,我们坐着谈两个钟头再走,你看好吗?”林子实道:“不必了,我要回去收拾收拾行李。你也可以早点儿回家去,免得……”说着,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免得老太太不放心。”桂英知道他是话里有话,然而没有法子去驳他,只有向着他微笑而已,林子实就将旁边茶几上的凉茶壶斟了一杯茶,先漱了漱口,然后并喝半杯,放了杯子,取下墙上挂钩上的帽子,向头上一盖,连连向桂英点头道:“再会再会!”说时,他手掀着帘子就走出去了。桂英走到雅座门口,手扶了门帘子,只是向着人家的后影出神,她倒叫了伙计,将茶壶换了开水,一个人坐在雅座里慢慢地喝着。直把一壶茶都快喝完了,猛然想着道:“我这不是无聊吗?一个人坐在这里喝茶算怎么一回事呢?”于是站起身来,才自回家去。

一进门,杨妈就迎到院子里来,向她低声微笑道:“张三爷那边派了一个人来,请你过去有话说。”桂英道:“要我过去说话,我就过去说话得了,为什么这样鬼头鬼脑地说。”她说话的声音倒是很高。杨妈一想,这倒怪了,难道这是王先生叫她去,她还不知道不成吗?若是知道,为什么不欢喜哩?桂英也不再说什么,一个人自走回房里去。杨妈看了她这样子,猜不出是什么情形,悄悄地自去做事。过了一会儿,隔壁粮食店里的伙计前来传话,说是有个姓张的打了电话来,请白老板过去一趟。杨妈迎到院子里来说是知道了,回转身来,到桂英屋子里来回话,桂英正和衣躺在床上,扯着一条毯子盖了下半截。杨妈自言自语地道:“又睡着了,回头再说吧。”桂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向她道:“谁睡着了?我累了,躺一会儿。”杨妈道:“张三爷又打了电话来了,您是去与不去呢?去,就别让人家老等着;不去,也回人家一个信儿。”桂英很坚决的样子,向杨妈道:“你去回过信,就说我不去了。”杨妈道:“王先生不也在那里等着您吗?”桂英不作声,只是一人在床上闷着坐着。杨妈摸不着桂英是什么意思,自去向粮食店里借电话打。刚刚走到大门外,桂英却由后面追了出来,连招手带叫道:“不用打电话,我去吧。”杨妈是赞成她到张家去的,当然没有第二句话可说。桂英叹了一口气,走向自己屋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她也就披着斗篷出门去了。

朱氏等桂英走远了,将杨妈叫到屋子里来,盘问她道:“张家打电话来,把你大姑娘找去的吧?大概那个王先生也就在那里。”平常朱氏提到王玉和,都是姓王的那个小子,至多也不过说一声王玉和,如今居然叫起王先生来。这可了不得,大概是不会反对玉和的了。但是杨妈也不敢猝然就答应,便作两可之词道:“大概他也在那里吧,可是也说不准。”朱氏笑道:“那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们都是一条藤儿上的人,事到于今,我任说什么你们也不会肯信,只好由你们去办吧,你们也就用不着再瞒我了。”杨妈又怎好说什么呢,只有微笑而已。

这日晚上,桂英回来得很晚,脸上通通红的,犹自带了几分酒色。杨妈料着她有个半醉,就把家里留下的水果搬出一些,送到桌子上来。桂英靠在椅子上,用手撑了头,看到杨妈搬上水果来便笑道:“你以为我喝醉了吗?”杨妈道:“你脸上带了酒色,怎么看不出来,今天晚上你准是很高兴。”桂英听说,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天下事,总不能两全,我也只好麻麻糊糊的了。”杨妈掀了门帘子,伸着头向外看了一看,然后低声道:“老太太今天都叫起王先生来了,这样一说,你大喜的日子就近啦。”桂英听说,又是一笑。杨妈看了她这种情形,料得果然是喜期近了,也就不必多问。

自这日起,桂英也就一天比一天的忙,王玉和也就一天两天地到白家来上一趟,不必谈什么喜事的话,只听王玉和商量着,在什么地方赁房,买些什么家具,什么时候就先搬东西过去,在一旁听了许多话,便可知道桂英是哪一天出阁了。忙着到了最后的三天,王玉和已经不来了。桂英家里也开始办理喜事。起初几天,桂英脸上还不免带些愁容,这一星期来,她却是很高兴,脸上不时地带着微笑。最后三天,王玉和虽不来,桂英却悄悄地每天要出去几趟,向王玉和打一个电话。杨妈看着觉得桂英和王先生的感情一定很好,将来结婚以后,这生活不知道要甜蜜到什么程度呢。

到了喜期的日子,王白两家都是借了饭庄子办喜事,一早白家的人都到饭庄子去了,只留杨妈一人在家守门。一直到了晚上,朱氏、大福和几位亲戚都回家来了,朱氏向杨妈道:“你姑奶奶今天到那边去了,没一个亲人,你姑爷斯斯文文的,又不懂住家过日子的事,这三天,你到那边去伺候几天,等你大姑混熟了,你再回来。”杨妈在家里闷了一天,正恨不得一脚就踏到喜堂上去,看看新郎新妇是如何的情形,现在朱氏叫她到王玉和家去,还赶得上新婚之夜,心里非常之高兴,立刻就到屋子里去,拢了一拢头发,找一朵通草扎的红海棠花儿插在耳朵鬓发上,然后换了一件新褂子,就雇车到王家来。

一到大门口,便见大门楼上点了一盏球式电灯泡,照耀着两扇红漆大门,钉着黄铜环子,非常华丽,走到里面,小小的四合院子,一律朱漆廊柱,绿漆格扇,糊着雪也似的窗纸,非常好看。正面屋子里,又是麻雀牌,又是骨牌,又是开话匣子,声音闹成一片,玉和穿了长衣马褂,笑嘻嘻地在正面屋子里陪着客。杨妈一脚跨进门,便向玉和请安道喜,玉和情不自禁地却笑着向她作了一个揖,客人都哄然大笑,有的道:“玉和今天是高兴极了,见人就矮三级。”玉和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我们这番婚事一大半是这位大嫂帮助成功的,今天新人进房,我可不能将媒人抛过墙。”说着,引着全场人又大笑起来。

杨妈看了大家这样欢喜,也觉得这回婚事是非常圆满的了,到了新人屋子里,只见满屋都是白漆的家具和那糊得雪亮的屋子,真个是没有半点儿灰尘。屋子正中垂着宫灯似的电灯罩,对了白漆镜台上一对高二尺的龙凤喜烛,互相照映。上面一张白漆铜床,罩了白色珍珠螺的帐子,两盏红纱罩的铜擎电灯在墙上斜伸出来,照着紫色的锦被、绣花的枕头,别有一种风味。桂英穿了粉红色的衣服,头发上束着一条红色丝带,脸上笑嘻嘻的,喜气迎人,周围坐了四五个珠围翠绕的女客,簇拥在床角边和桂英谈话。杨妈一进门,还不曾向她道喜,桂英立刻站了起来向她笑道:“我算定你该来了。”杨妈请安道:“大姑奶奶,大喜呀!”一个女客道:“你真改口改得快呀,马上就叫起姑奶奶来了。”杨妈笑道:“这儿是王宅呀,我若照着在家里那样称呼可有点儿不大合适呀!”桂英眼睛瞟了她一下,微笑道:“这儿是王宅?”说着,声音却是很低,杨妈道:“我这话没错呀,要不是王宅,我还用不着道喜呢。诸位瞧呀,我们姑奶奶今天可乐大发了。平常瞧见我们姑奶奶在戏台上扮新娘子不过那一回事,今天瞧见我们姑奶奶真是新娘子了,仿佛就又是一个人。”桂英笑道:“你不要信口胡诌,我怎么会又是一个人了呢?”女宾从中起哄道:“本来另是一个人呀,从前是白老板,于今是王太太了。”大家哈哈大笑,桂英正在得意之秋,却也不免随着大家一同笑了起来。杨妈也不知是何缘故,跟着里面高兴,进进出出地侍候,直到一点钟还不见疲倦。这个时候女宾们都已走了,外面屋子里,一桌打麻将的人和几位看牌的只是宣言要战到天亮。玉和只是笑着,不赞成也不反对。有几个男宾索性恶作剧起来,要把牌桌子抬到新娘子房里去打,杨妈见最后的四圈牌已经完了,就忙着打手巾帕,倒茶递烟卷,笑道:“诸位老爷都请回府去安歇吧,时候不早了,哪位先生自己有车,哪位先生雇车,有车的吩咐车夫点灯,没车的也让我去雇车去。”她说着话,还带了向人请安。这些客人说笑几句,借雨歇台,各人也自走了。

玉和家里原雇有个女仆,杨妈早打发她去睡了,自己先打好了一盆洗脸水,然后又替他们铺好了床,叠好了被,把玉和请到新房里去,放下门帘子,替他们反扣了门,悄悄地到下房去睡。约莫有半个钟头,自己还是不放心,复又悄悄地走到上房来,隔了窗户向里面听着,窗户纸上已不是那样通亮,电灯是灭了,听到桂英低声道:“那对烛要点着的,你别吹它。”接着,有拖鞋踏地板声、帐钩声。桂英悄悄地道:“你这个小家庭布置得很不错,花钱不少吧?”玉和道:“这都是为了你啊,多花几个钱我倒也不在乎,今天我总算如愿以偿了,像我这样一个穷措大,得着你这样一个人做媳妇,我还有什么话说?”说到这里,却听到哧的一声,有人笑了。杨妈在窗户外点了两点头。又听了一会儿,又听到桂英笑道:“今天晚上我看你很快活,其实照住家过日子说,今天也不应该这样铺张。据我算,你在家里筹划的一千块钱大概是完了。”玉和笑道:“人家说,一刻千金啦,我就是花了一千块钱,有了今晚一刻,那一千块钱就不冤。而且对于爱人,是不应该说金钱问题的。”说到这里,彼此声音都小了。后来玉和笑道:“一刻千金,一刻千金,不要睡,谈谈吧。”桂英道:“你不是说对我不谈金钱吗?”说到这里,声音便小了,只听见一片笑声,杨妈总算一百二十个放心,自回下房去了。

一宿无话,到了次日,杨妈率同这边的刘妈收拾屋子,桂英起来得特别的早,她们在外面收拾屋子的时候,她已把衣服穿整齐了,开了门出来。杨妈早抢上前一步对她脸上注视着,然后笑着请了一个安道:“您大喜呀!”桂英红了脸没甚可说的。玉和却披衣起来。杨妈又请安道喜,笑道:“还早着啦,您不休息休息。”玉和道:“我还有事呢。”杨妈道:“今天您还上衙门吗?休息一天吧。”杨妈给玉和道喜,他倒没有难为情。只是杨妈说到“上衙门”三个字,这可叫他脸上红了起来,不能答复一个字,随便地由嘴里哼上了一个字。桂英笑道:“衙门里若是非到不可的话,你还是去吧。这里到交通部又不远,你下班回来再去回门,我等你就是啦。”玉和道:“不要紧。遇着有正经事,谁也可以请个三五天假。”桂英听他如此说就也不勉强了。杨妈在一边看到,觉得姑爷和姑奶奶有谈有笑,非常和气,心里也自是高兴。

这天玉和没有走开,到了十一点钟,照着北方的规矩,夫妻双双地回门过二朝,这一日混上一阵便天黑了,青天白日易过,转转眼就到了甜蜜的夜间了。这天晚上,没有闹新房的亲戚朋友,电灯光下便可去细话生平,夫妻二人更是融洽。到了次日,玉和睡到九点钟起床,又没有去上衙门,桂英也不以为怪,直到第四日头上,玉和自己想着,这不能不把丢了差事的话告诉桂英了。否则只有一个办法,每日按着上衙门的时候出去,下衙门的时候回来,反正她不到交通部去的,她有什么法子来证明我说谎?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天天这样瞒着她出去岂不是痛苦。而况朋友来往,说话之间,恐怕总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等桂英再来盘问,那就告诉她也迟了。这只有厚了面皮老老实实地把话来告诉她,好在我之丢差事,十之八九是为她的。那么,说起来,她也就不能不原谅我了。如此想着,便想将话来和桂英说。他起了床,漱洗已毕,悠闲地抽着烟卷,来回地在屋子中间走了几趟,忽然站定了,取下嘴里的烟卷,面对了桂英,正想把这话说了出来,桂英恰好有话问道:“今天你还不打算上衙门吗?那可不成话了。”玉和道:“今天当然去。”桂英道:“看你好像有几句话想说又没说出来,你要说什么?”玉和笑道:“没什么,我就是说,设若我回来晚了,你不用等我吃饭了。”桂英笑道:“你为公事出去,我能够不等了吗?你只管去治公,这些小事用不着挂心了。”

玉和听了这番话,不能不走,于是就勉勉强强走出门去。可是一早去会朋友是不大合宜的。要找个地方消遣,听戏,看电影,都太早了,若是就这样在大街小胡同里走着,两条腿又经受不住。想来想去,只有买两份报带到公园里去看,可以消磨到十一二点钟去。而且公园这种地方,就是天天去也不会烦腻,人家看到只觉其高雅,也不会发生什么疑心。主意决定了。当日上午就在公园里消磨了半天。回得家去,桂英笑嘻嘻地由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回来得不迟不早,刚是吃午饭的时候,你们科长司长都没有说你什么吗?”玉和道:“没说什么。”桂英道:“你的同事一定和你大开玩笑来着吧?”说着话,携了他的手,一同进屋子去。玉和心里想着,太太待我如此之好,我岂可以让她扫了兴致,也就凑趣道:“可不是吗?他们还要来看新娘子呢。”桂英道:“我就怕你今天到部里去要碰钉子,既是部里上上下下对你都很好,我也就很高兴了。”玉和笑嘻嘻地道:“你也高兴吗?那就好极了。”二人说着笑着,一同吃饭。吃过了饭,玉和也不和桂英再说,擦把脸就出门去了。

有了这番虚演的故事,玉和对于丢官的话就不敢再说一个字,一日跟着一日,只是一早到公园里去看报,下午满城会朋友,这样混着有一个星期之久,不必要桂英看破,每当自己由外面回来的时候,见了桂英,脸上就是一红。出门的时候,桂英不说什么,为了向她告别说上衙门去了。这话不能不说,说出来,声音小得像蚊子一般,脸上虽不红,也觉得皮肤里面有一种极不好受的感觉。偏是在无事的时候,桂英又喜欢谈衙门的事,玉和不随着说,那是不可能;随着说,却每个字都是撒谎。自己生平是不喜欢撒谎的这种人的,到了现在,却撒谎过日子,自己对于自己也说不出来是如何难受。好容易熬到了星期日,不用得假上衙门了,算是停了一天撒谎,到了星期一早上又要开始撒谎了。这天他醒得最早,在枕上睁了两眼望了帐子顶,注视着帐子顶上的纱纹,一根一根都要看清楚出来,这算决定了主意,他自己警告自己地在想:须从今日起,我不撒谎了。要不然我又得一早上公园去坐冷板凳,坐一个星期之久了。就是下午,向城去拜访朋友,也是应当看的以及不应当看的朋友都看遍了。天天去看朋友,并没有一点儿正经事情,会不到,也不留下什么话;会到了,也不过瞎谈一阵,整天整夜地出门骗自己,回家骗新夫人,这种痛苦实在忍受不了,还是把话向夫人言明了得了。好在自己手边还有几百块钱,就是按了这种小家庭的日子去过,至少还可以过半年,在这半年以内,我总可以得着一个差事,与其终日里欺人欺己,倒不如用这种工夫去谋个位置。

如此想着,在当天吃过晚饭之后,沏了一壶茶,故意在屋子里和桂英闲谈。不过说来说去,自己总没有那种勇气。突然地把自己没有差事的话来说出。两人隔了一个桌面,玉和手扶了茶杯子做一沉吟的样子,眼望了墙上一架绣字镜框子老是出神。那绣字是西湖月老祠的那副集联,乃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桂英道:“你想什么心事,是想这副对联上的话吗?”玉和只管望了对联,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过了一二分钟,忽然想到桂英是向自己说了话的,如何不理会呢?立刻掉过脸来向她问道:“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桂英笑道:“了不得,你想什么想入迷了,我当面和你说话你都不会听见。”玉和笑道:“可不是,实不相瞒,我有一件极大的心事……”他口是说着,眼睛可注视着桂英的脸上,看她怎样,桂英猛然听到他说有一件极大的心事,也不免诧异起来。玉和看那样子,这句话是不好接着向下说,立刻笑道:“你吓了一跳吗?我是故作惊人之笔,其实也没有什么心事。”桂英道:“我也是这样说呀,你现在是心满意足,甜蜜蜜地度着这新婚的生活了,还有什么重大的心事呢?”玉和道:“我是心满意足的了,就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心满意足呢?”桂英道:“我有什么不心满意足呢?愁吃,愁穿?你我的精神上本来都很安慰的。在物质一方面,你在交通部拿的那一百多块钱薪水足够咱们这一家子嚼裹的。再混个一年二年的话,你差事再好一点儿,我们就有余了。”

玉和听这话,脸上虽是极力矜持着不露出什么慌张的样子来,但是他心里已经怦怦乱跳了一阵。于是站起来,倒了一杯茶喝。然后先放了茶杯,其次向桌子上吹了两口灰,才缓缓地坐了下来。打下这样一个岔,心里总算安定了。但是自己预备了一肚子话,一看这种形势,就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取了一根烟卷慢慢地抽着。他慢慢地抽着烟,昂了头,又入了沉思的状态中了。桂英坐在桌子那边,看到玉和那个样子,便笑道:“真有点儿心事吧?究竟为了什么?你可以说出来。若是用得着我分忧解愁的话,我也可以和你分忧解愁。”玉和先向她笑了一笑,接着又道:“其实没有什么心事。就是有点儿小心事,我自己足以了之,不成问题。”说着,扔下烟头,又倒下了一杯茶喝。桂英笑道:“今天晚上闲下无事,我将你的心事猜上一猜吧!”玉和一想,自己的心事还是不让她猜也罢。便笑道:“你到现在,还有三句话不离本行,又在唱戏说话了。”桂英道:“这个习惯的确是不大好,我想法子要慢慢地改正过来。这都因为我们一班姐妹们平常都爱这样闹着玩儿,所以大家都弄成了口头禅,没有法子来改变。”玉和道:“那没关系,不改也不碍事。有道是‘君子不忘本’。是干什么的,到底就是干什么的,将来咱们有了儿女,你愿意把一个去学唱戏的话,我也赞成。”桂英道:“唱戏?咳,我是领教多年了。有儿女宁可让他去挑葱卖菜,也别让他唱戏。唱戏唱到我这样子总算不错,你瞧我到于今,闹着什么?哪天无事,我把唱戏的苦处和你谈上一谈。”

玉和一想,她慢慢地要谈到心事了。她谈了心事,我也可以谈心事。因道:“今天也无事呀。你何不就谈谈呢?”桂英道:“这个谈何容易,说起来恐怕有三车子的话。”玉和道:“这又不是什么急事,非一天谈完不可的,你今天先来说一段得了。”桂英手撑了桌子,托了自己半边脸,眼睛斜斜地向窗户上望着,出了一会儿神。笑道:“我就说一件事吧。我们演《少奶奶的扇子》那本戏,你看了是很赞成的。全班的角儿,你觉得都很整齐吗?”玉和这倒摸不着她什么用意,便笑道:“这本戏,我看过两次,果然角色很整齐。”桂英道:“少奶奶家里有个老妈子,你看那个角色怎样?”玉和道:“这个角色在戏里不怎么重要,我倒没有注意。”桂英点着头笑了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算没有白问了。这个女仆的角儿,她叫梁小宝,今年四十岁,儿子都有十八九岁了。她是十二岁学戏,就上台当跑龙套的。那个时候她一天不过拿十几个子儿的戏份,自然是苦,可是到了现在,她快唱二十年戏,每日在台上转着,别说学戏,就是瞧着人家做戏,听着人家唱戏,也该练习了不少的本事。你猜怎么着?直到于今每天还拿不到半块钱的戏份啦,这个人总算唱了一辈子戏了,图个名呢,图个利呢?”玉和道:“那也只怪她不图上进,为什么不好好地学出一点儿本事来呢?”桂英道:“不知道的人都是这样说,其实她也照样地努力学戏过,无奈台上没有人提拔她,台下没有人捧她,她总红不起来,说句迷信的话,这也只好说是她的运气不好罢了,命运这样事情我是不信的,可是像梁小宝这种人,我怎能说她不是运气呢?”

玉和听了这句话,心里头就痛快极了,这岂不是和我造下一个说话的机会?便笑着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你这话说得很对,由命运之说又引起了我姻缘两个字的迷信。譬如旧戏《鸿鸾禧》这出戏,一个书生在乞讨之中也得了人家的怜爱。假使我是个莫稽,你也肯嫁我吗?”桂英道:“因为爱你才嫁你,管你是干什么的呢?”玉和笑道:“当年我就看过你《鸿鸾禧》这出戏,仿佛你就是金玉奴,我爱极了,不料我今天就娶的是你。”桂英道:“那么,你自比是莫稽了。这可比得不对,你为人用情专一,不能像他那样嫌贫爱富。”玉和故意放出笑容来,对她脸上看了一看,才道:“假使我现在穷了,你是不是还爱我呢?”桂英笑道:“你这叫闲着无事,无话找话说,交通部现任的老爷怎么会穷起来了?”玉和道:“你以为我还是交通部的小科员吗?”

桂英听了这活,一点儿也不惊讶,却笑着看了他脸色道:“我早听说你有升科长的希望,你真升了科长吗?”玉和笑着站起身来,用大步子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转,不曾答复出来。桂英笑道:“你这个人的性情实在是特别,总是放在心里做事,不到那个时候你不发表。你说,几时升了科长?还是刚有这个消息呢?”玉和心里想着,我要说丢了官,她反而猜我升了官。这话怎么说?这话怎么说?糟糕,他心里说着糟糕两个字,口里也就冲口而出。桂英这才吃了一惊,突然站起来问道:“什么事糟糕?”玉和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背对了夫人,不曾看了夫人的颜色,就叹了一口气道:“咳,我丢了……”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桂英红了脸,有大为吃惊的样子,这话他怎敢直说呢?在丢了两字以后,把这话就自己很勉强地停止了,站着望了桂英,也只管发愣。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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