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玉和决定了主意之后,就按时到车站来接吴太岳。他以为这是不会有什么困难的,总可以在车站见着他,不料走到了车站,一看同乡们却一个也没有,心里想着,难道所有的同乡都不来?那么,我一个人接着了吴太岳,这人情更大,他更要领取我的人情了。这样想着,低头向站里面月台上走。转了两个弯,忽然又一转念道,慢来,同乡这样大登启事,岂有不来欢迎之理,莫非已经过了钟点了,找着车站上的标准钟一看,并没有到钟点,当然没有欢迎过去,那么,这些同乡何以不来,难道报上登的那一则启事是开玩笑的吗?一个人狐疑着,猜不出所以然来,但是既然来了,不能白白地回去,且在车站上等等看。不多的时候,火车到了,自己在行人要道上站定,只管张望车上下来的人。这些人是一群一群地过去,并没有吴太岳,当然,这是自己实心信任了报上那一则启事,又算白跑一遭了,一个人怏怏地走回家去,又加上了一层不快,后来一打听,吴太岳在中途有电致同乡会,展期一天到京,等自己知道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吴太岳已经是到京一天了。这样一个与自己有渊源的人,偏是又把这欢迎的机会错过去了。
他连受了几番挫折,自己就很是灰心,在家里休息两天,也不曾出去会朋友。可是在第三天下午,岳母朱氏却来看女婿来了。她进门看见玉和,第一句话就问道:“姑爷,衙门里公事忙呀?”玉和答应不好意思,不答应又怕露出破绽,随便地道:“总是这样。”桂英听到母亲说话的声音,一直迎到院子里来,将她搀了进去。朱氏问道:“这几天你公母俩都不见面,我知道玉和一定是公事忙,你为什么也不回去呢?”桂英道:“我要走了,家里就没有了人,你叫我怎样离得开来。”娘儿俩说着话,走到屋子里来,玉和也就跟了进来,在一边坐着陪话,朱氏随说了几句闲话,她原是朝姑娘坐着的,这时却掉转身来向玉和坐着,因道:“我今天来,一来是看看你们,二来还有一点儿小事。”说时,掉过脸来,又朝着桂英道:“自从你出门子以后,家里更显得冷静了,你哥哥也说家里事没有人做,这不是办法……”桂英笑道:“你不用向下说,我明白了。是不是哥哥要娶嫂子呢?这是好事呀。”朱氏道:“好事不是?可是一说好事,就结了吗?”
桂英听到这里,知道下面有一段大文章。便向玉和看了一眼,那意思好像是说,有了一个难题目了,你自己斟酌答复吧。玉和心里也很是明白,微微地将下巴点了两点,表示是知道了。朱氏说的话,是一口气说下来的,姑娘姑爷面前当然用不着怎样考虑,又道:“第一就是钱这件事,我没有办法,你哥哥说了,打算打一个会,请你公母俩一个上一支。”桂英以为母亲要下什么命令,硬要多少钱。现在不过很客气地商量着,要公母俩上一支会,这就不好怎样推辞。因向母亲道:“哥哥要娶嫂嫂,我手足至亲,当然要帮忙。可是玉和的钱就是我的钱,我的钱就是玉和的钱,怎么我两人倒各要上一支会呢?”朱氏笑道:“说虽是这样说,可是借了这个名儿,好让你夫妻二人出个双份儿。”玉和道:“是多少钱一支会呢?”朱氏道:“少了不够的,多了又怕邀不起来,所以我想每支会定二十块钱,你们两个人一个月拿出四十块钱来得了。玉和在交通部一个月拿一百五十块钱,这还不到零数啦。我也跟你们算了,你们又不等着钱用,先别使这个会钱,按会收利,说是四十块钱,一个月贴出三十五六块钱得了。到了最后两个会,你们才得了去。十个月之内,你们贴出三百五十六块钱,可以收回四百块钱回去,这也是一件好好的事呀。不知不觉地可以替你们聚上一笔钱了。”
玉和听了,心里不住地打算盘,将银行里存的款子通统算起来,也不过四五百块钱,每个月极力节省着过,也只好用半年,岳母出了个主意,倒要贴十个月的会,这不是要人的命吗?他踌躇了许久,才向桂英道:“北京城里标会的这种事情,我可有些不懂。”朱氏道:“这有什么不懂?我做头会不算,邀十个人出来,逢月摊钱,到了那日,像衙门里买东西投标一样,大家标利钱,标得利钱多的得会。比方说,桂英短钱使,想得二会,标两块钱利,那么,二会这一会你一支出十八块钱得了。你若是老不使会,到了末会,你一个钱利息也不用标,会也归你得,人家都要按份出二十块,你不是出打折的本收足数回来吗?”朱氏谈起标会,她仿佛是个老手,说着连算带比,两手闹了个不歇。玉和听了,始终装了不大明白,微笑道:“这件事,我实在是外行,请你自己和姑娘接洽吧。”朱氏道:“哟,你真是个书呆子,别的话你不用说了,难道你出钱也不会吗,一切你都不用管,到了上会的日子,你拿出四十块钱交给你的太太。多了钱就带回来,反正谁也不能欺负你。”朱氏说到这里,真把话说得无可转折了,玉和要说出钱也不会出,那就是不肯出钱,丈母娘岂肯放过呢?因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笑。桂英知道他这一份困难,这时一定回断了母亲,大家面子都不好看,便笑道:“不用说了,你要去会朋友,出去会朋友吧,让我和妈慢慢地商量吧。”玉和听了这话,犹如得了皇恩大赦一般,立刻站了起来,向朱氏连连拱了两下手道:“我要出去会两个朋友……”朱氏道:“今天不上衙门去吗?”桂英抢着道:“去的。他去会朋友,也是为了公事。”朱氏也站起来道:“既是有公事,你就别耽搁,我是自己家里人,还跟我客气什么呢?”玉和有了这话,欢天喜地地去了。
他为避免和丈母娘说话起见,直到吃过了晚饭的时候方才回家来,见朱氏已不在这里,就向桂英道:“你看这件事怎么办,不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吗?我去后,你是怎样和老太太办交涉的?”桂英道:“我还能说不出钱吗?我告诉了妈,只要哥哥娶亲,我一定帮忙,两百块钱的事还用得着邀会吗?到了那个时候,我拿出来就是了。”玉和道:“你倒说得好大话,两百块钱我们随便拿得出来吗?”桂英道:“我又不会变钱,我怎么又拿得出来呢?不过我想大福,他是想借娶亲为名,好邀一个会,弄些钱花,压根儿还没听到说媳妇家姓李,他娶个什么亲?所以我就落得向他说个大话,说是只要大福有了日子,我就拿出二百块钱来。”玉和道:“他真要是定亲呢?”桂英道:“我也跟你想了,你受憋也就是这一两个月,到了他定亲的时候,你一定也有了事情了。那个时候,无论怎么样,两百块钱的事还周转不过来吗?”这样一说,玉和听到肚里,昂头先想了一想,桂英道:“你觉得怎么样?”玉和道:“很妥当的。到了那个日子,我还找不着事,那也不是我的好事情啦。”桂英道:“这不结了?”玉和自己说了这样一句壮胆子的话,心里比较地痛快一阵,其实这几个月里,是否有把握可以找到一件事?真没有把握呢。
他如此想着,点了一根烟卷,斜坐在靠椅上只是出神,桂英却也不来理会,打开小厨子捧出一份东西放在桌上,玉和看时,乃是三本账簿、一把算盘,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里面装有铜子和铜子票。她放好了,接着又把三屉桌上的笔墨也移了过来。玉和笑道:“这样子,你是要算今天的账了。你到那三屉桌上去写不好吗?干吗又挪笔墨到这边来呢?”桂英道:“在这儿写,就了屋子中间的亮吧,到那里去写又要亮上一盏电灯了。”玉和笑道:“你真是了不得,一节省起来什么都很经济,多点一盏电灯你都舍不得。”桂英笑道:“并不是我过于节省,你想,一样事情省一点儿,把省俭的十样事情归结起来,就是一笔很大的款子,现在你没有找到事情,我还是放开手来花,你怎样受得起?我常听到你们读书识字的先生谈过,什么不能开源就当节流。我这也算是节流啦。”她如此说着,在身上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摸出几张字条来。她看一张,就在账簿上写上一笔,写完了,然后将算盘敲打一阵,打完了,手按桌子,昂着头想道:“不对呀。我今天付出了一块八毛钱,怎么只有一块六毛钱的账呢?”玉和口里衔了烟卷,只坐在一边,遥遥地看着,这时见她如此,便笑道:“二毛钱的事,为数几何?你何必还要这样地去思索呢。”桂英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既然谈到记账,那就一毫一厘都要仔细考究起来,不能含糊过去。”说着就高声叫了一声刘妈,他们的女仆进来了,笑道:“大奶奶算账啦,是有一笔账漏了,记不起来了吧?今天下午,巡警和我们要公益捐来着,临时把条子丢了,他说明天补了来,准是这一笔账没有想起吧?”桂英哦的一声笑了,这才让女仆走去,自己提起笔来在账簿上补写着。玉和道:“我想不到你一个把洋钱当铜子儿使的人会过得这样的日子。”桂英道:“唯其是当年把洋钱当铜子儿使,于今看到钱不容易,很悔当年孟浪,所以要把钱看得重了。”
玉和站了起来,突然向她作了一个揖,笑道:“这真算我对不住,你一代名伶,为了我王玉和,把你那正在三月樱花的春光却消磨在这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里面了。”桂英连忙退后一步,让开他一揖,然后才笑着道:“只要你明白,我做了就值得。我现在虽然少花几个钱,用不着天天去伺候人。从前我在台上,不哭要哭,不笑要笑,于今我要哭就哭,要笑就笑,第一件事就快活多了。从前唱了戏不算,闹到十二点钟散戏以后,也许还有应酬,于今是没有的了。”玉和道:“当然,现在身体上是自由得多了。”桂英道:“这不结了?人生在世,第一件要的是自由,第二件才是穿衣吃饭。你不见犯了罪的人,法律只禁止他的自由,并不禁止他穿衣吃饭吗?”玉和笑道:“不料你倒有这样一套议论?”桂英道:“唱戏的人,人情世故什么不知道?而况我们唱的戏,一年至少有十个月是唱的时装本戏,总不外乎是社会上一些升高落下的事情。别跟人学,就是我们唱戏,自己也把自己教坏了啦。”
玉和点点头道:“你这话真难得,有你这一篇话,我为你肝脑涂地还值得。”桂英笑着将笔墨账簿一齐收了起来,向他道:“别这样对着灌米汤了,大家打起精神过日子就得。人家总说唱戏的女孩子不会当家的,我倒要做点儿事给人瞧瞧。就是你说的话,柴米油盐酱醋茶,打开大门来,也无非就是这七件事,这有什么难于料理的。”玉和道:“原因为不难,才觉得让你去管理,那是有些不值得。”桂英道:“有什么不值得?哪里缺少了银行总经理要我去当不成?”玉和笑道:“我不说了。我怎么样子说,你怎么样子和我辩论,反正是你有理。”桂英笑道:“这种有理,还不是你所欢迎的吗?”玉和道:“当然是我所欢迎的。你瞧,若不是我欢迎的,我怎么会跟你作揖道谢呢?”桂英道:“光是和我作揖道谢就算得了吗?”玉和道:“你说要怎样地道谢呢?我真要道谢,怕你又要拒绝了。”桂英抿嘴一笑。在这一笑中,夫妻俩才把柴米油盐这本滥账算清,一同去安寝。
到了次日早晨。玉和在床上睁眼看时,身边已不见了桂英,枕头边倒放着一叠报纸。顺手便拿起报纸,从头至尾看了几遍。把报都看过了,却见桂英手提了个菜筐子,在窗子外边一闪。玉和起来时,见她手上拿了个白瓷碟子,盛着五个蟹壳黄烧饼进来,笑问道:“洗过脸了吗?”玉和道:“洗过了,茶也泡了,我喝了,不淡不酽。”桂英笑道:“你觉得合适不是?这我在茶壶里放好了茶叶才走的。你喜欢吃的烧饼,我也和你带来了,此值着还是热的,赶快吃吧。”玉和笑道:“这样子,你又上了一趟菜市了。我告诉你好几次了,买菜的事交给老妈子去做就得了,何必还要自己去买呢?就是让她从中落下几个小钱,那也是很有限的事。”桂英道:“我倒不是怕她从中落钱,他们买的菜怎样也不会合你口味,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事,出去跑一趟也不值什么。”玉和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道:“我惭愧。”桂英拿了一个烧饼送到他手上,笑道:“吃烧饼吧,别一起来就发牢骚。我还要给你去做那红烧鲫鱼呢。”说着,她就把衣架上搭的一条白布围襟取了下来,在胸面前系着径自走了。
玉和一个人,在屋子里喝着茶,吃着烧饼,就伏在桌上不住地想心事。心里默念着:假使我两三个月内找不着事情,她还能这样待我吗?就算她能这样待我,好意思来享受吗?她越是这样待我,我越要去找一份职业来对付她,我若是找不着职业,我应该羞死了。他正如此沉沉地坐在屋子里想着,外面有人叫起来道:“客来了,怎么瞧不见人呢?”玉和伸头一望,却见程秋云穿了一件浅灰滚黑边的软绸长旗衫进来。耳朵上吊了一副珍珠坠子摇摇摆摆的,很有风头,她穿了一双芽黄高跟皮鞋,一点儿灰痕没有,可想是坐车来的。玉和连忙笑着迎了出来道:“贵客来临,欢迎欢迎。”秋云道:“你们新太太呢,到哪里去了?又在屋子里头巧梳妆吧?”玉和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她是到厨房里去了,便笑道:“就来的,就来的。”只这一句话,桂英手上拿了柄炒菜的铁铲子跑了出来。秋云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拉住了她一只空手。笑道:“你现在真会当家,什么都是自己来。”玉和见她伸出来的一只手却戴了一只很大的翡翠戒指,照现在的行市而论,怕不要值二三百元?自己夫人的手上却是光光的,上面还有锅煤迹。自己心里一难为情,脸上也就红了起来。但是桂英却坦然无事地拉了秋云的手,一路走到屋子里来,还笑嘻嘻地向她道:“你来得正好,在我们这里一同吃了午饭去吧。”
秋云还不曾坐下来,就先笑着向玉和道:“我们这个媒做得不错吧?你看我们妹子多好,什么事都会做。”玉和笑着向她拱拱手。桂英叫了女仆来,将锅铲交给她,自己到脸盆里去洗着手,解下白围襟来,擦干净了手,又扑着身上的灰,因向秋云道:“在家一点儿事也不做,未免无聊得很,所以老妈子做不好的事,干脆我就自己来。”秋云笑道:“不想你花容月貌的名女伶,现在这样做起当家太太来了。我们这位王先生要怎样报答你才对呢。”玉和笑着还不曾答话,桂英抢了答道:“两口子过日子,谁又当谢谁,请问你帮着张三爷,他怎样地谢你呢?”桂英说到这里时,玉和的眼光就像闪电似的,将秋云耳朵上的珍珠坠子、身上的软绸旗衫、脚底下的高跟皮鞋,由上至下看了一个够。桂英坐在一边,早看到了,心想我这样说着,一比起来,岂不是故意让他难为情?于是向玉和丢了一个眼色道:“我们谈谈心,没有你的什么事,你出去吧。”玉和正觉得有些受窘,叫他出去倒是给他一线活路,向秋云道:“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去,我少陪了。”说毕,自戴了帽子走出大门来。
那秋云的包车夫,正站在大门外向门里边估量着,看到玉和出来就向他笑着请了一个安,玉和也向他点了个头,那车夫李二道:“王先生,我荐个车夫给你吧。”玉和倒不便说不用车夫,闲闲地问道:“你荐一个车夫给我?”李二道:“是的。他是我们同乡山东人,非常之老实的。”玉和点点头道:“再说吧。”李二道:“你天天上衙门总是要坐车的,自己买一辆车子,不好吗?”玉和怎好和他多说,笑嘻嘻地走开了。可是自己走远了以后,心里却非常之难过。自己越着急,越是受了这些无谓的刺激。依着自己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的真态度揭开,就说自己没有事,大不了,也不过亲戚说我穷,说我运气不好而已,不比这样一天说假话、做假事好些吗?如此想着,低了头只管地走去,及至抬头一看,糊里糊涂地穿过了一条东西长安街,自己由两城步行到东城来了。自己心里本是极的端慌闷,借着散步的机会,解一解自己的慌闷,也未尝不是好事,于是倒也不必雇人力车子,依然步行回来。
到了家里,程秋云已经是走了,院子里两个送煤球的,将煤球筐子放在地上,只管和桂英说好话,桂英手上举了一把大秤,板了脸子,在屋檐下站着。送煤球的笑道:“王太太得啦,送煤没有那样好的事,差个三斤五斤的,总是免不了的。你高高手儿吧,下次我和柜上说,让他把秤再约足一点儿得了。”桂英道:“一次两次地和你说,你们总是这样,今天不补来不行。”玉和远远地看到她那一番当家的情形,觉得她真是改换了一个人,令人可敬。可是转念一想,她是如此,不都为的是我吗?又令人惭愧。自己远远地站在院子门外发愣,送煤球的回头看到,便笑道:“啰,老爷来了,老爷下衙门来了。老爷办大事的人,百儿八十的,那也不算什么,差几个煤球你还计较。”说时,这两个送煤球的又到玉和面前来说好说歹,玉和笑着让他们倒煤球去了,和桂英一路走进屋来,低声笑道:“你这种样子过日子,和我们乡下人过日子简直是一模一样。和我们大嫂在一处,一定是二十四分说得来。”桂英见玉和一再地夸奖她,便笑道:“实在地说吧,我们做戏的时候,三百六十天天天在台上骂人,不能到了自己头上,就把这件事情忘了。”
玉和听了她这话,也觉得她是真正有一种觉悟,心中自是欢喜。因问秋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事。桂英先是不肯说,后来才道:“你的事情丢了,张济才公母俩是知道的。这两天,有人在她面前打听你究竟在交通部挣多少钱一个月,她怕这件事传到我妈耳朵里去了,特意来问问我们。”玉和淡淡一笑道:“问问就问问吧,反正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桂英笑道:“这几个月内,我们的生活又不会发生什么问题,谁看得出这个漏洞,我想还是瞒着一点儿的好。至少人家会说我的命不好,我一来就把你的事情弄丢了。”
玉和听了这话,却也是真的,只好忍耐了不说。可是表面上,从这日起心里就加添了一件心事,觉得这样的隐瞒决计不能长久的,万一让岳母知道了,这事怎么办?桂英既是不愿让她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实在也有些不好隐瞒,一想起来真叫两头为难。然而这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挽救,只有赶快地去找一件差事到手,才可以把面子遮住。因此一来,他四处钻营差事的运动却特别加紧。有一次找着一个实业的朋友,他说天津方面,公司里差一个协理,若是懂簿记,又懂英文,再有点儿实业常识,就可以担任。玉和想着,除了英文认得几个字而外,那两项全不行,不敢去。又一次遇到一个旧上司,要找一个私人秘书,只要字写得漂亮,汉文有根底就行,资格倒是不论。然而汉文有根底这句话,玉和不敢说。还有一次,电灯公司要找一个工程师,每月薪水三百元,还带分红,可是生平没有学过电气事业。总而言之一句话,找工作的机会并非没有,但是得来机会自己都不能利用。世上哪有做官这件事容易,只要认得字就可以。不用谈专门科学不必懂了,就是普通常识也赶不上时代。自己白来学些等因奉此的公事套子的,除了做官,哪一行也用不着这个。然而北京城里为了官好做,走上做官这一条路子的,至少说也有四五万人。各机关上并拢算一算,大大小小,也不过可以容纳万儿八千的,找不着差事的就多着啦。要说没有事再去找事,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会钻,人家也会钻,这事情就容易临到我头上来吗?做官可以挣容易钱,做别的什么本也可以挣容易钱,但是无论什么事却不如做官这样有面子。你无论到哪一种社会里去,你若是说做官的,就比不是做官的受欢迎,做官的人,若是没有了官职,再去改就别的职业,和人家谈起来也好像很没有面子。所以玉和尽管发愁,除了官以外的事也不想去干。
这样心里烦闷、表面慌张的生活,约莫过了一个月,依然是找不着一点儿机会。不但是找不着一点儿机会,这时,北伐的革命军已经由河南山西两方直逼北京,北京政府天天有崩溃的可能,原来在机关上谋生活的人都发起慌来,不知道何以善其后,当然是更没有找生活的机会了。不过这样一来,玉和心里倒反是踏实了些,只希望革命军快些杀到北京来,那个时候,所有北京城里的官员都没有了职业,自己也就借此倒台,说是跟着北京政府的交通部一齐完了。因之每日看到北方军队打败仗的消息登在报上,心里就很痛快。这一天报上登着,河南军队已经过了新乡,山西军队逼近石家庄,就高高兴兴地念给桂英听。桂英笑道:“我也知道你那个心眼,只要革命军来了,北京城里有了变动,你就不用说谎,还在交通部有差事了。反正大家是完,不碍着你的面子,可是你还得望后想,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找事就更难,我们打算怎么办呢?三个月五个月找不着事,要遮掩也就遮掩过去了。永远要找不着事的话,不但是面子事儿,衣食两个字还得发生问题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玉和不少,革命军不来,虽撒谎有事,不难找个事把谎弥补起来;革命军来了,用不着撒谎,可就更找不着事了。如此一想,又重新烦闷起来。北方的天气是不容易下连阴雨的,一下起连阴雨来,那就会格外地闷人。偏是在玉和前思后想都无路的时候,接连地下了三天大雨,满院子里都是水洼,穿了便鞋,屋子外一步也移动不得。院子外本有一株高大的槐树,在大雨停了,小雨飞着细烟丝的时候,映着屋子里阴沉沉的。凡是下细雨,大概总有风的,那风吹来树上,将树叶上的积水洒泼下来,落到水洼里,哗啦哗啦作响,令人听到,说不出有一种什么烦闷的感想。
他夫妻俩总是在三间北屋子里盘桓的,外面两间作为吃饭做事的地方,里面一间屋子作为卧室。玉和由外面屋子踱到里面屋子,由里面屋子踱到外面屋子,走来走去,只有这三间屋,非常困倦,反背了两手,只管靠了屋门,向院子里天空上望着。那雨丝卷着冷气球儿,在半空里飞舞,偶然有风吹进身边,只觉脸上冰凉一阵,桂英也是闷得无聊,拿了一件小汗褂子,坐在窗户边换纽襻儿。便对玉和道:“你在家里闷得厉害,出去找个地方消遣消遣吧。”玉和道:“你瞧,天上的黑云都罩到屋顶上来了,城里哪个消遣的地方也停止了,再说我也没有心思去消遣。”桂英道:“到济才家里去坐坐吧。”她说着,停了针线,拿出皮鞋雨伞到外面屋子里来。玉和看到夫人一番好意,不便拒绝,只得换了皮鞋,打着雨伞,走出门来。
北京总是那样,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这小胡同里,被三天的雨水一浸,土地化了,车子和人一践踏,满处都是稀化的泥浆。玉和想着,出来消遣的,就不坐车子了,靠了人家的墙,挑了硬地走。脚下走着,心里又不住地想心事,走了许久,忽然醒悟,我到哪里去,就这样一直走着吗?抬头一看,走上马路,已离天安门不远。便想着,不必去会济才了。人家过着那样快活的日子,瞧着也是心里更难受。天安门地方宽阔,到那里去看看雨景吧。于是变了方针,一直走到天安门来,这里是坚硬的石板路,雨越洗越是清洁,走到广场的中间,朝南一望,那一片花圃夹着一条御道,很有些画意。然而这里望得远了,更显出满天风雨。来南方的正阳城楼,北方的天安门城楼,都伸入阴云层里去。似乎这整个北京城都有些阴惨惨的。站了许久,似乎身上有些凉,便坐了车子回家。
桂英问道:“济才不在家吧,怎么这早就回来了?”玉和将自己跑到天安门去看雨景的话说了一遍。因笑道:“北京政府没有生气,连北京全城的人都没有生气了。”桂英道:“你是心里不受用,无论看到什么也觉得凄惨的。”玉和也懒于辩论,靠了桌子,一手扶了头坐着。坐了有半点钟之久,打了两个呵欠。桂英道:“你出去一趟连小衣都湿了,换了干衣服盖着被睡一觉吧?”玉和道:“对了,只有睡觉,是愁人过阴天一个好法子。”于是桂英打了盆水,放在床面前,让他洗脚,又取了一套干净衣服让他换。玉和换好了衣服,坐在床沿上,随便地将脚伸到脚盆里去搓了两下,便觉得头重脚轻有些支持不住,他也来不及等脚布了,顺手掬起垂下的被单,将脚擦了两下,立刻倒了下去,扯着叠的棉被将身子盖了。桂英看了他这个样子,连忙倒了水,来和他将被盖好,伏在枕头边问道:“你别是着了凉了吧?”玉和强笑道:“没事,我不过是心里烦得很。”桂英听说他是心里烦得很,不敢再问他什么,依然坐到窗户边去做活。那窗子外的雨又大起来,风吹着,只管沙沙作响。许久许久,却听到玉和在枕上抖着念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桂英也没理会,不久,他又念了一遍。连二连三地只管把这句话来念着。桂英觉得这不是偶然的,就望着床上的他奇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