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桂英坐在一张凳子上,正自纳闷,为什么他说这种话呢?那床上的王玉和,又抖颤着声音哼起词句来道:“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桂英笑道:“你怎么了?颠三倒四的,只管把这几句书来念着?”玉和笑道:“什么也不为,可是念了这几句书,心里就像痛快得多。”桂英将茶壶里的热茶斟了一大杯,递到他手上,就向他笑道:“你在外面回来,又外面洗了脚,肚子里面还藏着寒气呢。喝了一杯热茶下去,把热气冲一冲吧。”玉和坐起来,接着茶杯,并不说什么道谢,却向桂英叹了一口气。桂英道:“你为什么倒叹气?”玉和摇摇头道:“我昂藏五尺之躯,倒要受你的保护,我是非常惭愧。”桂英笑道:“你这也叫多此一番惭愧了。两口子谈什么保护不保护?”玉和将一杯热茶勉强地喝了一半,就将杯子递还给桂英,接着还拱了一拱手。于是一倒身子,牵了被将身子盖着,一个翻身朝里就睡着了。
原来玉和今天在天安门看雨景,吹了两口寒风,已经受着感冒,不睡倒还可以,睡倒以后,这病就来了。立刻头上昏昏沉沉的,只是不言不语,不睡不醒,人拥了大被躺着。桂英到了这时才知道他是病了,因一面替他盖被,一面轻轻地叫着他问道:“玉和,你现在怎么样?”玉和卷了被头,朝里睡着,听了她叫,只是随便地哼着。桂英皱了眉头,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这真是要命。风雨交加的,正愁着日子没有法子过下去,偏是他又病了,也是我不好,他在家闷着,就让他闷着吧,又要他出去解个什么闷?准是淋了生雨,所以就病了。”她也不做活了,在床对面靠窗户的一张方凳子上坐着,只是向了床上望着发愁,这样坐了两小时之久,不曾说话也不曾移动,很久很久就叹了一口闷气。
正常她这样叹气的时候,床上的玉和却翻了一个身。桂英吓了一跳,不要是自己在这里叹气,却让他听到了。又走上前和他按着被头,然后低声问道:“玉和,你……”她说着话时,曾伸手去摸玉和的脸手伸进被里面时,只觉里面如火炽一般,吓得立刻将手向外一缩,话也停止住了,睁了两眼,望着玉和的脸,只管出神。于是将他的身子摇撼了几下,跟着问道:“玉和,你是什么病?找个大夫来瞧瞧吧。”玉和因她是站在床面前叫的,就有些明白过来,因哼着道:“没事,我不过受一点儿风寒,盖着被出一点儿汗自然就好了。”桂英手扶了被头,站在床面前,只管发了呆望着他的脸,玉和闭着眼睡觉的,睁开眼来看了一看,又复行闭上。又向她道:“你别为难,好好地让我睡上一觉,我自然就好了。”桂英道:“真是糟糕。”她也只能说上这四个字,便将话打住了。她在床面前站了好久,然后一挨身在床沿上坐着,伸了一只手到被里去将玉和的手握住着,问道:“玉和,你觉得怎么样?我熬一碗稀饭给你喝喝吧?”玉和本来想说不要喝了,可是看到夫人这样子殷勤看护,又不能完全拒绝,拂了她的盛意,只得哼着在枕上点了几点头。
桂英明知道他是勉强答应的,可是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法子来安慰他,于是叫着老妈子打了米去,立刻煮上稀饭,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望了床上的病人。等到稀饭熬得了的时候,玉和已经睡着了。桂英本来要打个电话给母亲,请她来了,可以和自己做主。可是母亲真来了,万一玉和漏出口风来,说是自己差事丢了,母亲不但不原谅,反会说玉和是为了穷逼出来的病,那更是要了自己面子,所以不敢去打电话。到了这时,自己心里想着,玉和的病像是如此的,究竟是不是玉和受了感冒却还不知道;假使不是感冒,是别的病症,这可耽误不得。母亲既不能告诉,不如先打一个电话给张济才,他究竟年纪大一点儿,有事可以见得到。如此想着,也不再考虑,冒着雨就到巡警阁子去打了一个电话给张济才。张济才在电话里听到她说,玉和忽然病了,烧得人事不知,倒吃了一惊,玉和哪里会有这样大的病呢,和秋云一说,秋云问是谁打来的电话,张济才说是桂英自己打的电话。秋云道:“这可了不得,他家打电话都是在巡警阁子里借用,可隔着有十几户人家,这样大的雨,她自己水流水滴地来打电话,必是情形很吃紧,我们赶着去看上一趟吧。”张济才和王玉和的交情非同泛泛,听到说他在风雨交加的时候病了,怎好不去探望他一下子,因之遵了夫人的命,叫了一辆汽车,二人就赶到王家来。
这时已是电灯光亮很久了,桂英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声,料着是济才夫妇来了,立刻叫女仆开门,自己迎到院子外廊檐下来,檐灯光下,照着秋云手牵了旗袍的底襟,踮着脚尖在院子里砖石上走过来,身上早已洒了不少的雨点,连忙抢上前一步,挽着秋云一只手道:“真对不住,这样大的雨要你也跑来了。”秋云道:“咱们是什么交情呢?再说玉和又没有什么亲戚,我总得来看看。”说着话,济才已在前走,走到玉和卧室里去。玉和足足睡了一觉,那眼神已好得多了,看到济才夫妇进来,就连连拱了两下手道:“这可了不得,把二位都惊动了。”张济才见他躺在枕上,脸上红红的,虽然是有些病容,精神还好,不见得有什么重病,便走上前握了他的手,试了一试温度,点点头道:“是受了一点儿感冒,不要什么紧,你好好躺着吧,可别再受凉,再要受凉也许真会闹出大病来。”桂英在一边,连连皱了几下眉毛道:“二位刚才没来,他睡着都糊涂过去了,我心里一着急,就只好打电话给你二位。大风大雨的,真对不住!”济才笑道:“没关系,在家过雨天,我们也是闷得厉害,走来和你两口子谈谈,也好让心里痛快痛快。”
桂英请他们坐下,忙着敬了一遍茶烟。济才望望玉和,又望望桂英,心里可就想着,这也是我不好,我要多个什么事和他二家做媒。媒是做成功了,桂英成了个过穷日子的太太,玉和成了个小灾官。望后想着,这是怎么好?他心里如此想着,就不由得夺口而出地向桂英道:“别着急,事情也只有慢慢地来。”桂英不承想到前前后后的事去,济才无缘无故地安慰她一句,她这却是不知道这话的命意何在,倒反而翻了眼向济才望着。秋云坐在一边,冷眼看着济才的神气便有些明白。就插言道:“你真是个老粗,把话来劝人,无头无尾地就这样对人说着,人家知道你劝的是哪一套呢?”于是掉转过脸来向桂英道:“他的意思说,玉和没找着事,别着急,慢慢地等机会吧。”桂英道:“这个我倒不急。现在时局这样不好,没有事的人多着啦,也不是他一个,只要人身体康康健健的就得了。”济才道:“可不是,逢到这种时局,也不是哪一个人的事,现在我店里也是没有生意,只好暂时熬着吧。”
他们在这里谈到生活问题,玉和躺在床上,虽然是不置可否,可是他一句一句听到心里去,闭了眼睛,侧身躺着,很久很久的工夫却叹了一口气。秋云笑道:“别谈了,人家在这里病着,不来好言好语的让他宽心,倒说这些扫兴的话,更让人家心里烦闷。”玉和这才睁开眼来,微微地摇着头道:“没关系,要这样地谈谈,把心里没法对人说的话彼此谈起来,才会痛快些。”济才道:“你是南方人,现在到南京政府去找事的人就多着啦。纵然北京政府倒了,你还有路子可走。就是说革命军来了,你也可以想法子。一来你年轻,这是革命政府肯用的;二来你是南方人,到南方去找事的话不比在北京找事强得多吗?”玉和听得张济才的话完全隔膜。官场中找事,原因哪里是这样子简单的?可是人家冒雨来看自己的病,真是大大人情,自己怎好说人家什么?于是在枕头上将头移挪了几下,表示是点头的样子。张济才笑道:“革命军也快到北京了,到了北京,你就可以想法子了。”桂英笑道:“三爷这句话算猜到了他的心眼儿里去,他天天瞧着报,心里就是这样的老念着,革命军什么时候到北京来呢?这话,我可要驳一驳了。革命党,不就是要打倒旧官僚的吗?怎么是能够用老官僚呢?我听说南方的官,现在没有总长督办了,全叫委员。这委员可就小啦,县衙门里有委员,前清小佐杂也是委员。我怎么知道呢?从前我大爷(旧京人称大伯父为大爷,二伯父为二爷,爷字音叶将字拉长作平声,与仆人称大爷二爷之爷有别)也是一个宛平县下乡催粮的委员,所以我就知道。这样看起来,革命党都是好人,把官不当一回事。咱们在北京交通部干事的人都是腐败官僚,革命党还肯用吗?”
张济才两手按了膝盖坐的,这就两手同时一拍笑起来道:“我真猜不到这位王太太肚子里还有这样一部春秋。”桂英笑道:“你别说我。不信,你问你们太太,她知道不知道?我们唱戏的人,这一套词儿,我们学也学烂了。”玉和在床上听着,只是皱了眉,那意思自然说是不对。张济才看见,便道:“常言道,事同儿戏,事同儿戏,唱戏哪里可以比真事?革命党志气都大着啦,全是英雄好汉。没听到现在唱的军歌吗?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革命成功就好了,欺侮中国的洋鬼子全要打倒,别说小日本了。这也可以说是同唱戏一样吗?”秋云瞅了他一眼道:“别瞎扯了,你只知道火腿土丝该卖多少钱一份就挣钱,你也配谈革命。”玉和听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谈了一阵子旧官僚和革命党,全不是那一回事,也不由得扬眉一笑,张济才不料闲话越说越远,倒把病人招笑了。这就向桂英道:“玉和完全是受了感冒,我瞧是不要紧的,别着急,好好地养息几天,千万别再冒风。我们走了,汽车大概还在门口等着呢。”于是他夫妻二人就告辞走了出来。张济才走到外边屋子里来了,却又踅进屋里,走到玉和床头边,低声向他耳边道:“你这件事大概令兄知道了,写了一封信给我,问你的县知事发表了没有?又问听说娶了亲,这女子是什么身份?他不写信给你,为什么倒写信给我呢?我不过和你家里转转信,彼此从来没有通过信的呀。那信我不敢拿了来,怕会出什么问题,过一天你到我家里去看信吧。”说毕,也不等玉和的回话,匆匆地就走了。
玉和听了这样一个报告,比突然得了感冒还难过十分。桂英是找了人来,想和丈夫减轻病症的,这倒和丈夫格外加重了几分病症。玉和躺在床上一想,我真想不到,回到北京来以后,竟是一点儿事都找不着。要知道如此,我何必回去撒那个谎,说是打算运动县知事呢?这叫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如此一想,精神上增加了无限的痛苦,病又重了几分,当晚自是大烧了一宿,第二天也不见好。桂英看他这样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病,这就不敢瞒了母亲,就派了老妈子回去报告。
这日已是天晴了,朱氏看在姑娘的身份上,也就不能不连带着看重自己的姑爷,立刻就来探望。她问过病之后,倒劝着玉和说:“你好好地养病吧,衙门里不去也罢。听说南方的军队快要到这儿来了,这儿的衙门全得换人,迟早是散,丢了事也不算什么。”玉和倒不料岳母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替自己开了一线生路,便道:“我也是这样想。”桂英站在一边道:“据张三爷说,革命军来了倒反是有法子可想。”朱氏道:“可不是吗?以前都是这样,哪省的兵到了北京,哪省的人就抖起来了。”玉和微笑道:“革命军不是那样,这回不同了。你们生长北方,指着口音稍不同的都叫南方人。哪里知道,南方有三江、两湖、两广,还多着啦,有十几省呢。革命军来了,十几省的人都抖起来了吗?”桂英向他丢了一个眼色道:“不过你是有办法的。”朱氏道:“现在姑爷身体不好,别谈这个,好好地养息养息身体就好了。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有个熟大夫,不用花钱,我把他找来瞧瞧吧。”于是她就走出门去打电话去了。
玉和拖着声音向桂英道:“难得老太太有这番好心,我真是感激不尽。”桂英笑道:“现在木已成舟了,她无论怎样地不满意你,到了现在也只有望你身体好好的了。因为你的身体好,我就跟着你好呀。”玉和在床上点点头。他心里本以为丈母娘来了,不免要加重自己的心事,现在丈母娘除善言安慰而外,而且是十分体贴,虽是没有吃药下去,这病已经好许多了。当时,翻转一个身向里,倒是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等着他醒过来,朱氏已经将大夫请到了。大夫看看玉和的脉,说是感冒病,没有什么关系,给他开了一个发散性的药方就走了。
玉和睡了两天,出了几次大汗,过了两天,病就好得多。只是自己除身体害病而外,精神上还受有重大的刺激,就一点儿气力没有,终日昏昏,只在床上躺着。不过在这时候,却有一件事使他精神特别安慰的,就是北伐的革命军一天一天地逼近了北京,北京各机关冰消瓦解,逐日崩溃。玉和没有别事,只是早上看日报,晚上看晚报,整天在床上将报上的消息来安慰自己。他不是说革命军北伐成功了,可以庆祝做新国民了。他的意思是说,各机关倒了,北京政府也倒了。对丈母娘呢,不必说,她知道是全北京官都丢了,不管于哪一个人。对于哥哥呢,说是知县已经到手了,只是换了朝代是没有法子的事,政府发表的县知事,革命政府之下是没有用的。整个国家的国体都变动,何况一个小小县知事。哥哥虽昧于时事,一部袁王纲鉴却看得透熟,关于换朝代的事情,当然很知道,自己说是同北京政府一齐倒的,哥哥绝没有什么疑问。那么,除了花掉哥哥一千多块钱,不必交账而外,就是回家去暂度农村生活,哥哥也没话说。到了乡村以后,等外面有了机会再出来就事,不必将家眷背在肩膀上,就轻松得多了。自己越想越对,心里痛快得多。
当他在床上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这不像香槟票中头奖那样难,革命军果然进城了,据老妈子进来说,满街都挂着蓝旗子,这就是所谓青天白日旗了。心里揣想着,街上必然是焕然一新,只是自己两条腿支持不住,不能起床,要不然,一定要到街上去看看这革命军入城以后的情形如何。桂英见他每日看过报,就有一种兴奋的样子,这就向他道:“以前革命军没有进城来,你是天天着急,现在革命军进城来了,你又天天着急,你到底急些什么,哪个总司令要请你去当秘书吗?”玉和道:“我又没作声,你怎么知道我在发急?”桂英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发急呢?这两天你瘦得不像人还罢了,最难看的,就是你两道眉毛锁着,老是展不开来,这就是你心里发急的样子。”玉和道:“你拿面镜子我照照看,究竟我瘦得成什么样子了。”桂英道:“别胡来了,病人是不许照镜子的。”玉和道:“唉,我们现在走的这步运气,也就坏得不能再坏了,还怕什么照坏运气吗?”于是也不待桂英的同意,立刻走下床来,在梳妆台上取过一面镜子,躺在床上,自己仔细照着。他一照之下,不由得就哎哟了一声,这不但是人家说瘦了,就是自己看着自己的相也几乎不认得。两只颧骨既是撑出多高,两只眼睛圈儿却又恰恰地落下去了。形容得这张脸,真个成了个蜡纸人形标本。两只眼睛,白的地方带灰色,黑的地方带黄色,一点儿神采没有。这何须说得,自然是神气完全疏散了。真不料自己一场感冒的病,竟会弄得身体消瘦以至于此。假使这场病不好,自己就这样死了,那真是自作孽。桂英呢,不妨改嫁,可怜我哥哥对我一番大希望完全成空,少不得还要到北京来替我收尸呢。
如此想着,手拿了镜子柄,自己只管对了镜子发呆。约莫有五分钟之久不曾移动一下。桂英一伸手将镜子夺了过去,皱了眉道:“你老看镜子做什么?”玉和突然地叹了一口气,昂着头道:“我们回去吧。”桂英听了这话,倒有些莫名其妙,便站在床面前问道:“什么?回去,回到哪里去?”玉和望了她的脸道:“回老家去呀。这个地方,没有钱不能过日子,哪有我们到安徽去的好?”桂英笑道:“张三爷劝你到南方去找事做,你让人家猜着了,真要回南方去了。”玉和道:“我要是真到南方去的话,你能跟我去吗?”桂英道:“这是笑话了,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到南方去,难道你到南方去了,我一个人在北京单独过日子吗?”玉和犹豫了很久,才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跟我去的,只是我那乡下的生活恐怕你过不惯。”桂英道:“你这是瞧不起人的话了,我虽是挣过钱,经过好日子,但是我也是穷家姑娘出身,粗茶淡饭,我一样地能过。再说一个人也要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一个人没有受苦的日子,怎样望到出头的日子哩?”
玉和听她的话音,对于回家这一层,竟是一点儿留难没有,心里却十分痛快,就向桂英点着头道:“既是这么着,我们就决计回去吧。”桂英道:“你好好养病吧。什么也用不着去想,只要你的病好了,我们要怎样都容易。”玉和道:“真的,与其在北京这样前路茫茫地干下去,不如趁早回家乡去。”桂英以为人在客中生病总是念家的,这也是无足深怪,随他念着罢了。可是这样一来,玉和愁闷着几个月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就有了办法,好像一个人生了延久的病症,今天这样治,明天那样治,只要有法子想,就拼命去想法子,后来什么法子都无效了,一心一意去办善后,倒也免除了无谓的纷扰。玉和的境遇正也陷到了这一步田地,就等于医药罔效,现在只作回家的善后的思想,却也心地坦然。
这一天,天气晴和,玉和叫老妈子搬了一张方凳子在屋檐下坐着,看到院子里绿荫荫的枣子树上垂球似的小枣子,还有微微的一丝枣花香,心里想道,北京城里住家是令人留恋的,小小的院子,一道白粉墙,两棵枣子树,几盆石榴花,就令人可爱。南方这个时候,黄梅天气未过,又该开始苦热了。正想着,只看院子门外有个人影子一闪。玉和道:“谁?”那人闪了出来,穿一件暗晦的蓝竹布长衫,光着脑袋油腻腻的,拖了一头长发,他还没进门,先就笑着拱了拱手道:“王先生,您好!”玉和看清了,这是和桂英拉胡琴的赵老四,便笑道:“嗬,是赵四哥,好久不见。”赵老四走向前,对玉和脸上注意了一番,很惊讶地道:“你消瘦得多了。我听老太太说您身体欠好,早就想来看您,今天才得来。我们姑奶奶呢。”桂英迎了出来道:“赵四忙呀,久不见。”赵老四皱了眉,嘴里又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别提了,革了我的命了。这样的时局,唱戏这碗饭还混得出来吗?”
女仆跟着端凳子递茶烟,他倒一一领受了,口里连道别张罗。他抽着烟卷,跟玉和对面坐着,喷出一口烟来,然后又微笑道:“现在你是好了,可以大活动了。”玉和笑着露出满口牙来,却道:“我病得有气无力,还会大活动吗?”赵老四道:“我听说您早就盼望革命军来,现在真来了,您不应当活动吗?”玉和心想,你正你猜着一个反面,便无精打采地道:“我灰心极了,不久就要回南方去。”赵老四一拍腿笑道:“怎么着?我一猜,就猜到你要大活动了。其实也不一定要到南京去找事。听说南京谋事的人太多,挣的薪水还不够花。北京这大地方总会有几个机关,您不会找一个事在北京混吗?您要是在北京的话,也可以把我们携带携带。我还有两个朋友,正托着我和你想法子呢。”玉和听了这话,什么话也不说,却反过脸来向桂英微微一笑,赵老四倒不知他这一笑是何用意,也向桂英望着。桂英笑道:“这一程子,他灰心得很,正要回家乡去呢。”赵老四道:“王先生,你真要回南方去吗?”玉和道:“在北京这样干耗着,不如回去的好。”赵老四见他们再三地说要回南方去,不像是口头言语,与自己来的目的却不甚相符,坐谈了一会儿就告辞出来。他告辞了,先不回家,却一直来见朱氏。
朱氏自桂英出嫁了,用不着拉胡琴这样的人,就不大理会赵老四。关于借钱呢,却老实推个干净。现在赵老四又来了,大概是大烟土没了。老早地就绷了脸等着他,赵老四似乎也有些自知之明,在屋檐下老早地就向她请了个安,笑道:“老太太好?”朱氏站在屋子中间,随便向他点了个头。赵老四道:“我顺便走这胡同里经过,特意过来看看老太太。”朱氏淡淡地道:“请坐吧。”赵老四站着道:“我刚才去看姑奶奶来着,你姑老爷说要回南方去呢。”朱氏道:“是吗?我没有听见说过,那是怎么一回事?”赵老四笑道:“姑奶奶大概知道你舍不得,所以没有肯先说。到了那个时候她还不会发表吗?可是……”说着又笑了笑道:“先别问你姑奶奶,你是要问,也别说是我说的。”朱氏听了这话,犹如兜胸受了一拳,心中甚是难过,可是又不便对着赵老四立刻变脸,就淡淡地道:“这话也不见得吧?”
赵老四偷眼看看朱氏的颜色,料着她已经把自己的话听到心里去了,这才慢慢地坐了下来,然后问朱氏道:“老太太你瞧,现在咱们梨园行这一行简直不行了。我这两天把当都当光了,昨天拿一件小夹袄去当,再三地说,才写了两钱银子。昨儿一个晚上混了一餐,今天晚上混了一餐,钱是全没了。我的意思,想和你……”说时,咯咯地笑着。朱氏听他的话音,是知道他是借钱,便抢着道:“老四,我的难处你还不知道吧?”赵老四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多着啦。我并不想和你借个十块八块,你多给我想点儿法子,借个三块钱吧。”说着,站起来又和朱氏请了一个安。朱氏道:“你也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一开口就是三块钱。”赵老四又笑道:“那也不能依我的话,你就是少给块儿八毛的,我还能和你要吗?”朱氏道:“你又凭什么能够愣和我要呢?”赵老四又向她请了一个安,笑道:“我敢说什么呢?你只可怜可怜我就得了。”朱氏道:“我现在没有活钱进来,你别这样一趟一趟地和我要钱。”说时,就沉着脸色,赵老四不是走开,只管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不肯走去。朱氏道:“你不想想法子去,只管东借西挪过日子,也不是办法呀!”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块钱,向桌上一抛道:“你去买土抽吧。”赵老四伸手将钱抓去,又向她请了个安,然后称谢而去。
朱氏听到玉和要走,心想,这话不至于假,第一就是玉和没有了事,不能不去找出路;第二,他两口子在这里坐吃山空,也应当回家找一点儿款子来,只是姑爷到南方去,姑娘可用不着去。现在姑娘不对自己说,这里面也许有什么机关,自己也不必问去,只暗中提防一二就得了。这天晚上,大福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朱氏一见,劈面就骂道:“现在是什么年头?你还有这些闲钱灌黄汤。”大福倒并不示弱,反是翻了眼向母亲道:“什么年头?革命的年头!可是革命只管革命,也不能禁止我和朋友往来。”朱氏道:“什么狗屁的朋友,现在外面银钱多紧,没事的三朋四友只管在酒馆里进……”大福摇着手道:“你别忙骂,你猜是谁请我,是你愿意的人请我呀!”朱氏道:“我愿意的,你说是谁?”大福道:“是林二爷请我的。”朱氏道:“林二爷几时来的?上海到北京多远的路,他只当条小胡同走着?”大福道:“人家有钱呀,为什么不走呢?”朱氏道:“这样乱乱的,他赶来北京做什么?”大福道:“乱乱的,连媳妇也不娶吗?”说着,一溜歪斜地走回他自己屋子里去了。
朱氏听到林子实到北京来娶媳妇,倒好像碍着她什么心事一般,就追着身后问道:“我有话问你,睡觉忙什么?”大福走回房去,鞋子也不脱就向炕上躺下,口里自言自语地道:“这年头儿做官哪里靠得住,今天是总司令总指挥,也许明天就是一品老百姓。只有做大生意买卖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一样的。依着我的话,王家这一头亲就不该攀。你看人家现在风风光光地办起事来,多么有面子。”朱氏站在屋子中间,手扶了桌沿都听呆了,愣住了一会儿,才问道:“听你的话,好像是林二爷到北京娶亲来了。娶的是哪么一家的姑娘呢?”大福道:“我听说是人家一个小姐,喜事办得好极了。”朱氏道:“喜事办过了吗?”大福道:“就是今天,你说我是灌黄汤,我就是喝的人家的喜酒呀。他没有下我们的帖子,我今天遇着戏馆子里刘海,他告诉我的消息,我临时凑了一个份子,他一见面十分亲热,就留着我喝酒。”朱氏听了他这一番话,仔细一想,人家也该娶亲了,自己还有什么话说,叹了一口气,回房去了。
到了第三天,桂英因为玉和病好些,怕母亲挂念,自己特意跑回来向母亲报个信。闲谈了几句话,朱氏就告诉她,说林二爷到北京娶亲来了,桂英却也没有深细地追问,随便地答应着。可是当桂英也不过回家来一小时以后,只听到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接着就有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声老太太。桂英听了这声音很熟,掀着窗户帘子向外一看,只见林子实穿了长袍子短马褂,后面跟了一个穿粉红绸旗衫,烫发上扎红辫插红花的女人。只见她面孔上喜气洋洋的,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位新娘子了。这是新夫妇受了人家贺,出来回谢拜客,本是常例,却不料林子实不避嫌疑,会贺到自己家里来。客既来了,绝没有躲避不见之理。朱氏早是迎了出去,在堂屋等着,林子实在门外退后一步,等新娘向了前然后挽着她的手走进门来,轻轻地告诉她道:“这是白老太太。”于是就向朱氏一鞠躬。朱氏道:“请坐请坐。”
桂英在里面屋子,向靠里的墙角下一闪,本想不出来见这一对新人的,不料自己一闪动,衣服角闪起风来,带了一些干灰尘到嗓子里去,不由得自己咳嗽两声。这种咳嗽声,林子实却听得很熟,一进耳鼓便知道是桂英的声音,就笑着问朱氏道:“大姑奶奶也在家吧?”桂英料着是藏不了,见见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一掀门帘走了出来,向林子实点着头道:“二爷,大喜呀!”林子实笑着拱了几拱手道:“多谢多谢!”那新娘子不必介绍,就向桂英一鞠躬。桂英拉了她的手道:“新太太贵姓呀?”新娘微笑着低声道:“贱姓赵。”桂英笑道:“好姓儿,百家姓上头一姓。”说着,拉了她的手,到里边屋子里来坐,朱氏却陪着林子实在堂屋里谈话。
桂英看虽不十分俊俏,然可以说是五官端正,态度斯斯文文的,倒有几分书生意味,便笑道:“你以前在哪个学堂念书?”新娘道:“早年在小学里念书,如今早不翻书本子了。”桂英笑道:“你和林二爷这一段恋爱史,能谈给我们听听吗?怎么不声不响地就办喜事了。”桂英的意思,以为她和林子实的婚姻,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功的,所以故意地问上一句。她微笑了一笑道:“谈不上呀,子实和家父原是世交。”说到这里,杨妈正送了茶进来,递茶杯的时候向新娘脸上看了一看,回头向桂英笑道:“挺斯文的。”桂英笑道:“可不是?和林二爷正是一对儿。”杨妈向新娘笑道:“你福气,二爷人极老实的。”新娘笑道:“无用的人罢了,也就只这一点,一点儿什么嗜好都没有。”正说到这里,堂屋外头林子实叫道:“我们走吧。”新娘顺了这话,就站起来道:“再见!”就走出屋子来,同了林子实告辞而去。桂英坐在玻璃窗子下向外面斜看着,见了那新娘的后影,却撇了一下嘴,她那意思就是说,你美什么呢?我们王先生也是什么嗜好都没有的人,只是他运气不好,没有找着什么事情,可是她说到林二爷那没有什么嗜好的时候,嘴角翘着,眉毛一扬,那一份得意就不用提了。得意什么?是我不要的人,你得去了。我们王先生也一点儿什么嗜好都没有的。她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不觉得说了出来。
朱氏送了客进来,在外边堂屋里问道:“你一个人在屋子里说些什么,你说谁一点儿嗜好都没有?”说着,走了进来。见桂英依然靠了窗户,眼睛向大门外望,竟发了呆,直至朱氏站在她面前,她才回过脸来。朱氏道:“你一个人说些什么?”桂英叹了一口气道:“刚才新娘子在我面前夸嘴,说林二爷什么嗜好都没有。其实玉和也什么嗜好都没有。可怜他在倒霉的时候,我就不能对人夸嘴。”朱氏是知道姑娘脾气的,决计不肯在人家面前示弱说是丈夫不好的,如今居然说起丈夫运气不好,一定是十分不顺心了。正要想法子追问姑娘一句话:玉和有什么运气不好?可是说也奇怪,桂英坐在那里,好端端的却垂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