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冤家

故事讲述了当红女伶白桂英厌倦了逢场作戏的卖艺生活,不顾母亲家人反对,毅然离开舞台。郁闷中桂英结识小公务员王玉和,顶着母亲压力与之结合,从此举案齐眉。玉和不幸丢了差事谋不到出路,带桂英回了乡下老家。尽管夫妻二人小心谨慎,却仍被王家兄嫂挑剔,夫妇俩只得带着新生女儿回到北平,暂住自家。白母鄙薄嫌弃之意形于言表,令玉和委屈苦恼。生计逼迫下桂英决定重新登台,却导致夫妻误会,终令玉和无法忍受,离家出走,令桂英悲痛欲绝……
第二十四回 生女不留人川资暗赠 求官还作客京市空来

玉和夫妇对花垂泣的这一幕惨剧,恰是耽误时候太多了。田氏见他二人在屋子里许久没有出来,疑心着又在说家庭什么闲话,因之悄悄地走到厨房外的院子里听他们说些什么。那边的院子和这边的院子,只隔一道黄土墙,玉和夫妇说些什么,可以说听得清清楚楚。她听玉和说,为了躲开自己,饭都不能在家里吃,这未免在背后说得过分一点儿,家产是玉成由父母手上承继下来的,把家产守住,把家事振兴起来,也是玉成的力量。就是玉和由家里念书,转到省里念书,由省里念书,转到北京去念书,也是玉成一力支持的。而且去年玉和捐知县做,还在家里拿了一笔款子走呢。这样说起来,家庭对于玉和是什么钱都花了,何在乎这两餐饭?

当时田氏想着自己一方面的理由,恨不得打通了那道黄土墙,跳了过来,敲玉和夫妻两个嘴巴,她心里如此想着,做是不曾实做。然而她一只手扶了黄土墙,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几乎气昏了过去,后来听到玉和说:“得了,你还忍耐一些时候吧。这乡下人以至我家里人都看你不起,不但我要奋斗,你也应当奋斗,我们做出一番世界来给他们看看。那个时候,我们煮了大锅的白米饭,大锅的红烧肉,让他们去解馋解馋,我们也当拿大拇指头当扇子摇呢。”田氏听了这话,只气得三魂出窍,身体如坠在馒头蒸笼里一般,周身的汗毛孔里,随着热汗一齐冒出气来。她呆站了许久,回身走到厨房里去,气愤不过,拿起一只瓦碗就要向地面上掷了下去。然而她将那只瓦碗刚刚举得有脑袋那样高,她第二个感想接着发生起来,自己怎好打碎自己的东西呢?瓦碗还要值六个铜板一只呢!于是轻轻地放下了那只瓦碗,在水缸脚下捡起一只破葫芦瓢,用脚竭力一踩,踩了个粉碎,踩得粉碎还不算,用脚在那碎片上还连连地踏了几脚。口里咬着牙道:“恨死我了,恨死我了。”

玉成由外面屋子走了进来喊着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田氏看到丈夫走了进来,索性在葫芦瓢碎片上连连踩了几脚,然后向旁边矮凳子上架腿坐着,板了脸道:“你问我吗?我不知道,你去问问你的兄弟和弟媳妇就知道了。”玉成道:“你又和他们吵什么?玉和他很自谅,已经和我说了,不分家,也不要什么,孩子出世了,他就走。”田氏道:“孩子出世他就走吗?我也知道,他想着我们没有儿女,他要是生了儿子,可以跟王家传宗接后,我们就会留住他不让走了。”玉成道:“你以为他们爱过这乡下的日子吗?”田氏道:“乡下日子是不爱过,乡下田地,他们也不爱要吗?他们把儿子承继过来了再走也不迟呀。可是我下了一百二十个决心了。就是他们添了儿子,我也不要,他是年也不跟我拜,瞧我不起,养出儿子来,就会看得起我吗?他要走趁早,我是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玉成道:“你有这话放在心里就得了,何必还要一定叫将出来呢?”田氏索性提高嗓子叫起来道:“我要叫,我爱叫,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

她这样叫着,又让玉和在屋子里听到了,夫妻两个对看了一下,玉和低声道:“这个日子,我们怎样地向下过?”桂英和他对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玉和也不敢在桂英临盆在即的时候,又和嫂嫂争吵什么,悄悄地溜出了大门就这样走了。他猜想得却是不错,在这天下午,桂英已经发动了。桂英是个初生,肚子一经难受,就愁眉苦脸地忍耐不住。玉成夫妇恰也是不曾经过这种事的,跟着也就叫嚷起来。这一下子,真把合家闹得马仰人翻,连村子里所有几位年老些的妇人都找了来了。大家见了玉成,都说他要添侄子了,这就好了,添了侄子,就像养了儿子一样了。玉成在最近一两个月来,对于玉和生儿子一层本来就看得很淡了,到了现在,孩子快落地,又说又出来,心里又有一种什么痛快之处?口里衔住了一管旱烟袋,只嘻嘻地见了人笑着。大家闹了一天一晚,孩子算是出世了,然而并不是大家所希望的传宗接后的人物,却是一位千金小姐。孩子一下地,玉成听到产妇房里的人说是个换糯米粑吃的,他心里就冷了一半。在屋子里陪伴产妇的人,也就悄悄地走了一半。

桂英看到,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不料乡下人重男轻女,一至于此,难道你们就不是女人吗?这倒也好,我们痛痛快快地走开,免得哥嫂有什么留恋。随着也就听到有人在外面屋子里跟嫂嫂道喜。田氏道:“道什么喜?不过是个丫头罢了。我们王家还不缺少黄毛丫头呀。有什么了不得,就是长大成人了,也不过跟她的娘一样罢了。”桂英本想接住嘴,要说田氏两声,转念一想:自己也犯不上跟他们这种愚蠢的乡妇一般见识,自己生产后,没有人来看护,自己还得看护自己呢。因之在床上发了两声冷笑也就算了。因为田氏的态度既然很冷淡,玉成虽是很自慰的,又看到了下一代人,却不敢有什么铺张。玉和夫妇现在是寸步都留心着兄嫂的态度,兄嫂都不高兴,哪里又敢有什么表示?所以三朝不曾有什么举动,满月也不会有什么举动。而且在这一个月之中,田氏和玉成说不好几回笑话。她笑道:“你不用发愁了。将来你没有饭吃的时候,可以去靠你的侄女,她会唱戏挣钱来养活你的。”玉和每次听着,不过是气得满脸通红,却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桂英听到了这种话,每次都咬牙切齿地要和田氏争吵几句。可是到了后来,总是自己忍耐住了。心想:嫂嫂虽然厉害,哥哥总还算不错,至少是个肯培植兄弟的人。乡下的钱有如此的艰难,上次玉和回来,还带了一千块钱出去。不是这一千块钱,自己嫁玉和也嫁不成功的。这件事,直到于今,嫂嫂还不知道清楚,可见哥哥对玉和总不算坏,为了报答哥哥的恩惠起见,对于嫂嫂也就只好让步一些的了。桂英如此想着,想到将要走的人了,何必临走还落个恶名,索性就忍耐了。

好容易熬到了四十天头上,夫妻二人不声不响地把铺盖行李完全收拾妥当了。然后趁着大家同桌吃晚饭的时候,玉和就正色向哥哥道:“哥哥,我们明天走了。”玉成突然听到说兄弟要走倒怔了一怔,许久才问了一声道:“你要走,盘缠钱有了吗?”玉和道:“这个不成问题。”玉成道:“你打算到哪里去呢?”玉和道:“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现在南京是国都,我先到南京去碰碰看。若是在南京碰得到机会,当然就住下来;若是在南京碰不到机会,我还是到北京去,究竟那里人眼熟些。”玉成道:“谈到外面的事情,我当然是不知道,不过说一走去就有事,我想没有那样容易的事。设若出去,住上两三个月,那比平常住家还要贵上三四倍的。你手上预备得有这些钱吗?”玉和被他如此一问,却有此不好回答,默然了一会儿,才道:“那也只好再看吧。”说到这里,玉成也就不说什么了。吃过了晚饭,弟兄闲谈了几句,玉成打了两个呵欠,表示着要睡的样子。玉和道:“有什么话明天早上再说吧。我明天也要吃了早饭再走。”玉成点头说也好,他径自进房睡觉去了。

田氏见丈夫对兄弟冷冷的,心中倒是很高兴,进得房来,见玉成睡在床上,蜷曲着身体,是个睡得很熟的样子,于是走上前,用手推着他的身体道:“喂,你醒醒,我有话和你说。”说时,两只手乱摇着玉成的身体,玉成突然坐起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发了疯了吗?”田氏低声道:“叫什么?我问你的话啦。玉和没有盘缠,你打算……”玉成不等她说完道:“这事我不管。”只说了这五个字,他就把身子一倒,躺下去了。田氏再要问他的话时,他已是一个翻身,脸朝里睡着。田氏心里想着,这就好极了,他还以为我是来和他兄弟讲情呢。她如此想着,也就安然入睡。

其实玉成和她相较,正相处在反面,虽然入睡,却不睡熟。等到田氏睡着了,他翻了一个身,口里咿唔了一阵,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吹了灯了,时候不早了吗?嗐,真是倒霉,半夜里要起来上茅坑。”他如此说着,田氏也没有答声,于是他就摸索着下床了,在床垫褥下面摸到了火柴,擦着将灯点上了。点了灯之后,坐在床沿上抽了几口旱烟,田氏并没有动作,大概真是睡着了。他就拿了灯走进仓房,把窗户都关闭好了,然后转到挖有地窖的屋子里,悄悄地用手刨开了砖土,发现了那半坛子现洋钱。他战战兢兢地,将手抓了几把洋钱放在地上,数足了二百元。依然用砖土将窖口封好,出去拿了一小口袋米、一瓢冷水来,把这二百元都放在米口袋里,一点儿也不响。再含了冷水不断地喷在地上,用脚将浮土都填踩平正了,再在稻屯子里搬出几簸箕稻来,向湿土上堆着。眼看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于是将这米口袋提着,放在自己账房的账柜子里去,将门锁好,再回房上去睡觉。田氏在床上做梦,正梦到玉成拿了一根竹竿子,指着玉和骂道:“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我以为你在外面做官,荣宗耀祖。你倒在外面讨个女戏子回来,败坏我王家的门风,你跟我快滚吧,这家产都是我的,你想拿去一个铜钱也不行。”她做了这样甜蜜的梦,嘴角上就还不断地作那甜蜜的微笑,玉成将灯放在桌上,看到她面朝外,嘴角上老是笑着闪动,倒吓了一大跳。及至仔细观看,她实在是睡着了,这才放下一条心,上床睡觉。

不到天亮,玉成就醒了,睁了眼睛,只在床上躺着。一直挨到天亮,听到玉和夫妻已经在说话了,这才重手重脚地下床。田氏也醒了,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道:“他们今天真走吗?”玉成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真是要走的话,想我拿一个钱出来也不行。”田氏坐不起来,向他正色道:“那一个虽是戏子,这一个总是你的兄弟,你一点儿东西不给他们,恐怕他们真气了,倒要分家不肯走。你就随便花三五块钱,那也不要紧。”玉成道:“不行,要钱一个也没有。我已经给他们预备好了,量了五升糯米,让他们带到路上去打杂。我做哥哥的人不是绝情,要这样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做人不容易。”说着,他就走出屋子来了。急急忙忙地,到账房里将那口袋糯米提在手上,觉得里面是沉甸甸的,向玉和门口走来。玉和放出苦笑来,向玉成道:“东西预备好了,我已定好了韩老小的车子,马上就动身。”玉成将这只米口袋递给玉和,握住他的手,让他颠上两颠,向他丢了一个眼色,然后放重声音道:“我这回不能帮助你的盘缠,你自己出去想法子吧,乡下银钱艰难你是知道的,加之我过年没有收到账,一切都周转不过来。这五升糯米,你带到路上去打尖。虽然不过是五升糯米,在我看来,足值二百块洋钱,这是什么话,你去想一想吧。”玉和拿着米口袋,是那样重甸甸的,哥哥又那样说着,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一动,眼泪又几乎要流出来。因点头道:“哥哥,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了。这半年以来,你为了我,名誉上受了很大的损失了。”玉成本想和他多说两句话,回头看了看,怕是田氏出来了,只和他点了一点头,径自走了开去。

玉和将口袋提到屋子里去,伸手在里面一摸,就摸到冰凉的一截洋钱。正想把话告诉桂英,田氏就跟着走来了。她站在房门外道:“白妹,你们今天真要走吗?”桂英笑道:“半年多在家里让嫂嫂受累不少,我们不能出去砍一捆柴,又不能挑一担水,早一天出去,早一天替哥哥嫂嫂轻一天累。”田氏手扶了门,目光灼灼地望着玉和屋子里的铺盖行李。玉和怕嫂嫂看出什么形迹来了,只把背来朝着房门,不住地去收拾网篮,田氏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什么动静来,这才道:“你们出去可以找个好事情,留你们在家里也是没用。但是你早两天告诉我也好,我也可以和你们孩子做两件小衣服带了去,多少尽一尽我做姆娘的心。”桂英笑道:“这就累了姆娘一个够了,还要劳动你吗?我们这回出去,挣钱不挣钱那是不敢说,不过我跟玉和都这样想着,非和哥嫂争回一口气来不可。”她说这话时,脸上就有些红的样子,田氏一想,假使再和她谈下去,恐怕她会由说俏皮话说得争吵起来的,因道:“那就很好,我代替你们祈告菩萨,大小一路平安吧。”她说过这话,径自走了。玉和低声向桂英道:“你到最后,算是给了她一个反抗了。”桂英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

今天算是田氏大发仁慈,一句闲话没说,自去做了早饭,让玉和夫妇来吃,玉和虽觉得嫂嫂至今未曾理他,心想,也犯不上和这种妇人一般见识。吃过了饭,笑嘻嘻地对她说:“嫂嫂我们走了啊!”田氏笑道:“好哇,你升官发财回家来,我们老远地去接你啦。”桂英同玉成同时都向她望着,玉和却是笑而受之,一点儿没有作声。他忙着将东西搬上了小车子,避开了田氏的话锋,带着一妻一女,跟了一辆小车子就上道了,他走出村子的时候,遇到了村子人时,向他们告辞,人家都是这样说:“好啊,这回出门去,升官发财回来哟!”这些平常应酬的话,在玉和听到,都成了一种恶毒的刺激语,心里就想着:他们对我都是这个样子说法,假使我不升官发财呢,我就不回来了吗?

他心里憋住了这样一口闷气,离开了家乡。到了安庆旅舍里,才由那只米口袋里把洋钱掏出来,数了一数,可不是二百元吗?桂英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真好,可是把这钱收了,更加重了我们一层负担,假使你不做官,你不发财,你哥哥这一重恩惠怎样地去报答呢?”玉和道:“这一层关系就不能想,想起了,我是一天都不能过呢。”桂英道:“所以一个人,总不要受人家的恩惠,除了做忘恩负义的人而外,这恩惠背了在身上,比背了一身债还要难过的呢,不过你也不必发愁,我已认定了吃苦耐劳,家庭方面是什么都不成问题的,凭你这样一个人,难道在外面找一个混饭吃的职业都没有吗?”玉和受了夫人这种安慰,心中自是坦然一些。在安庆没有什么耽搁,找了几个旧同学,谈谈各人最近情形,有的赋闲,有的不过在中小学里当教员,生活都很艰难。谈起来,反羡慕玉和能在南京北京这些大地方跑。玉和的出路都有人羡慕,他还有什么法子可向旁人说的呢。

过了两天,搭了轮船到南京,先在下关一个小客栈里把桂英母女安顿了,然后自己一人进城去,分别找朋友去。这里要找的朋友:第一个就是林司长,他在北平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科员而已。他见机而作,首先服从三民主义,在十七年之春就到南京来了。后来因为熟手的关系以及亲戚的携带,就在部里当了科长,由科长又升到司长,始终是走着红运。当年在北京交通部同事的时候,彼此是很相投,于今来找他,当然是不算过分。好在是在安徽的时候,曾和他通过两次信,他的公馆当然是知道的。自己一头高兴,坐了人力车子直奔林司长家。这人力车夫,他要抄直路,并不肯顺着新修的马路弯了走,只拣小巷子里跑着。这车子既没有软的靠背,又是在鹅卵石面的路上颠簸了走,转过了七八条巷子时,已经是颠得周身骨软皮酥,背上和车后靠的木板摩擦了个够,恐怕是破了皮。本待下来走,无奈又不认得南京的路,只好坐在上面忍耐坐着。尤其不堪的,每条巷子里,都有一个公共厕所,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到了人家倒马桶的时候,隔两家的门口就有女仆们在那里洗刷着,一路臭得不得了。好容易熬着到了目的地,那脸色自然也是难看极了。自己定了一定神,方才向前敲门。这里一道围墙,里面一块草地,夹栽着花木,簇拥出一座新式的小洋楼。楼前石阶下,正停着一辆很漂亮的汽车,不必猜,这一定是林司长由外面回来了。于是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交给了门房,让他上去回话。那门房见他带了满脸风尘之气,而且脸色不定,猜想不到他是什么人,老实不客气就回了他一声司长不在家。玉和虽明知道他是假话,然而不能一定说林司长在家,只得问了一句林司长什么时候在家,怏怏地走了。这样一来,第一个指望的门路算是断了。有个老上司蔡局长,且去找一找他试试看。于是向路上的警察打听着路径,向蔡局长家里走来。

这蔡局长家里,正和林司长相处在反对的地位,这里是个纯粹的江南旧式房子。一字石库门楼敞开着两扇黑大门,进门来,天井里黑沉沉的,地砖上满涂着绿色的苔藓,上面一个过厅,只有两根柱子,什么东西也没有。屋子既然阴湿,又没有人,倒让人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他站了一会儿,那门房悄悄地开着,才出来一个听差。玉和为了免除再碰钉子,就先向那听差声明,自己是由家乡来的,路过南京,特意来看蔡局长。听差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觉着或不是假话,于是将这名片递着送了进去。这位蔡局长倒是没有什么官排场,立刻就请。这样一间堂屋,带了两间房的屋子,直穿过了三进,眼看后面还不知有多少进。走至这里,听差却向旁边一个小院落里引了去。这院子里高高地搭着一架蔷薇花和一丛芭蕉,再加上些大大小小的盆景,满院子里倒也绿荫荫的。上面一所大花厅,陈设得颇是精致,一个五十上下的人,捧了一管水烟袋架了腿在椅子上坐着。

这位老先生正是蔡局长,他看见了玉和,捧了水烟袋,就迎到门边来,将手拱了两拱,笑道:“玉和兄,久违了,请坐。”玉和走进花厅来,见这位先生还带了不少的官僚味儿,心里就这样想着,南京这种地方,对于这种人,却依然还是需要。蔡局长和他寒暄了几句,就问道:“你既是回家乡去了,那就很好,为什么又要出来再上北平去?”玉和皱了两皱眉道:“我又不会做庄稼,在家乡坐吃山空,那也不是办法。”蔡局长架了腿,呼了几口水烟,这才道:“北京现在的情形,我不知道怎么样,若以南京的情形而论,来找差事的人真的是满坑满谷,我家里现在就住着两个候差事的人。在四个月以前,他们所找的人就答应了给他们设法,有了这两句话,他们以为总可以等些机会,就借住在我家里静静地候着,一直候过四个月,至今并无消息,你说南京找事,难也不难?”玉和还没有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一个字,人家就先说了一阵南京找事是如何的不容易,老老实实地只当是来探访蔡局长的,其余就不必谈了。坐了一会儿,玉和告辞而去。走上街来,天色已经昏黑,糊里糊涂地不觉撞上了一条马路,正要打听,向哪里去搭下关的公共汽车,恰好有辆破烂的汽车由身边经过,车夫见他在马路上徘徊着,由车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向他乱招着道:“到下关去吗?上来上来。”玉和还踌躇着,不知道要多少价钱,未敢贸然上车,那车子索性停了,跳下一个车夫来,伸着两个指头道:“只要二角钱,你还不愿意去吗?”玉和被他拉上车,在人的腿缝里塞进一个三腿的矮圆凳子,于是插了身子坐上去。这车子开起来,轰轰咚咚响着,倒有些火车的意味。颠簸到了下关,又挤得浑身是汗。到了旅馆里,只见桂英伏在一张桌上打盹。她一抬头见了玉和,埋怨着道:“你怎么去这一天才回来。”玉和道:“你不知道,由下关进城去,犹如旅行了一回一般,实在路远。”因之大致地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

桂英道:“原来是这样的不方便,你瞧。”她先指着那假铁床上的灰黑帐子,又指着四周红漆的板壁,涂了许多的黑灰,行李杂乱堆中,陈设着一只缺了大半边口的痰盂,还有一只马桶。再指着电线上的尘灰,发出昏黄色的小电灯,微笑道:“南京的旅馆,就是这个样子吗?”玉和道:“当然有好的,但是我们住得起吗?”桂英道:“明天你进城不进城呢?”玉和道:“我打算还到城里去碰碰机会看。明天我在城里找家小旅馆,一同进城去吧。”桂英道:“不是我说句扫兴的话,我看不必了。听说在南京找事不着的人,比当年在北京找事不着的人,还要多三四倍。人家有路子有荐信的人都没有办法,凭我们来自田间的人就会有机会吗?”玉和道:“明知道是难,但是我们是出来干什么的?不管有机会没机会,我不能不去一碰。”桂英听了玉和这话,不能再拦阻了,也只得由他。但是玉和因为桂英对于住这小旅馆充分的不高兴,第二日搬进城去,就找了中等旅馆住下,虽然不能十分完备,却也阳光充足,器具干净。这房子的定价本来是很贵的,因为玉和跟账房说明了是长住的,于是账房答应打个折头,然而连房饭在内,每个月也要七八十元哩。

玉和是为了安慰桂英起见,虽在客中,一切都让她享受一点儿。买了两部言情小说,留着她在旅馆里消遣,自己却出去分途找朋友设法。可是他拜访朋友的结果十个之中,却有六个叫穷的,不叫穷的也是对他说:“南京找事不容易,有一个小机关,招考两名书记,薪水不过是十五元,然而去投考的却有八百多人,结果所取的两个,一个是大学毕业生,一个是最漂亮的少女,请问南京找事难也不难?”玉和听了这些话,想到谋生之不易,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每次经过电影院的时候,总看到悬着客满的牌子,下午六点钟以后,经过夫子庙,酒馆门口的车辆堆排着塞了路,这岂是社会不景气、市民无出路的象征?因此想着朋友的话,或许是推托之词,自己总不肯马上离开南京。所以不能离开南京的原因,就是有几个知己的朋友,告诉他说:某部长要更换,一定是某甲上台,他上了台,可以安插一部分人下去。或者有人说:某乙要外调某省主席,这是大家极熟的人,当然可以跟了他去。这一类的消息,在找事或想他就的朋友口中不住地报告出来。玉和听了这种消息,自己就兴奋一下子,然而一天两天,这样传说下去,那个消息始终是不能证实。时间匆匆地过了三个星期,除了房饭钱之外,每日零用也要一元以上。玉成的二百块现洋,已经是去了一半有余,若再住下去,恐怕连北上的火车费都会没有了。玉和对于南京原抱有一种希望而来,失望之后,慢慢地加以恐慌。到了现在,恐慌也是枉然,失望也是枉然,只是决定了不了了之眼望穷途之到来,等临了绝地再谋生机而已。

元芳,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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