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和这种恐慌的环境,白桂英早就知道是个不了之局。只因玉和下了最大的决心要到南京来谋事,若麻麻糊糊地就走了,玉和不会死心的,所以放在心里隐忍未发。这一天,玉和又在外面找脚路,扑了空回来,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屋子,揭着帽子,向桌上一盖,叹了一口气。桂英微笑道:“我知道你又该发牢骚了。”玉和坐下忽然一笑道:“不,我今天打听得三条社会新闻来了,告诉你听听。第一条,就是在北平游艺园唱戏的,白玉霜那个小孩子,你不是说她的扮相很好吗?她在南京当歌女了,红得不得了。让一个民众机关的主任看上了,请她停止唱戏,把她荐到机关里去当一名书记改名晁进行,薪水一百二十元,这主任却暗里津贴她夫马费一百八十元,凑成三百之数。这位歌女根本知道主任不怀好意,三天倒有两天请假。第二条,是我在北平的一个邻居,我眼瞧他拿旗子在大学堂门口闹风潮,终年不上学的一个大学生,于今当了次长。和他一同捣乱的几个人都做了高等顾问,有的在天津,有的还在北平,每月干拿四五百块钱的薪水。第三条新闻就惨了,是个日本留学生,回来在某部当技工,现在除了军界,日本留学生是不吃香的,他在部里常有被裁的可能,最近又要开刀了,他吓不过,跳塘淹死了。这样看起来,在南京找事实在不易,我死了这条心了。”
桂英笑道:“那么,我去当歌女吧,凭我在台上这多年的经验,改成清唱,总没有什么不行。”玉和红了脸道:“若果歌女真是靠卖艺混饭吃的话,我倒没有什么不赞成。”桂英笑道:“你先别着急,我是和你闹着玩儿的,何至于落到那步田地呢?你的同学有会闹风潮的没有?假如有的话,不愁不是一位次长。他要得了次长,你也不愁不是一位顾问。”玉和道:“别说笑话了,捡捡东西吧,今天是来不及走了,我们明天过江北上吧。到了北平去,多少可以找点儿路子,怎么着也比在南京住旅馆好些。”桂英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唔,你也该走了,你若是不走,那只有当难民坐免费火车北上了。”二人谈了一阵子,简直是越说越感慨。桂英本想问他一声,回了北平住在哪儿呢?怕是这一问,又逼得他无话可说,只好让他自己发表。
到了次日,捡起了行李,过江北上。这一次在火车上,与上次南下不同。上次南下,玉和心里是落实的,反正是回家乡去吃老米饭,桂英是一切不知道,糊里糊涂地跟着他走。这次北上,可是前路茫茫,不知道何处是归宿之所。然而不北上呢,几乎是中国之大,都没有地方可以立足。好在三等车子上总是纷纷扰扰的,而且两个人又带着一个孩子,把两天的行程就这样混过去了。到了北平,在正阳门一下车,首先射进眼帘的就是正阳门的五层高楼。那城门口上的行人车马,依然是如鱼穿梭一般。玉和心里这就想着,北平还是北平,我王玉和可不是原来的王玉和了。
夫妻二人一阵忙乱,出得车站来,也没有什么可考虑的,雇了人力车一直就向桂英的娘家来。敲大门,是大福出来开门,一见之后,啊哟了一声。叫着向屋里跑道:“妈,大妹回来了。”朱氏正在和面做午饭,两手团了一个粉团团,笑嘻嘻地跑了出来,哟了一声道:“这是我的小外孙吗?”百忙中将一团粉塞到桂英手上,两手在怀里接小毛孩子来,将头靠着脸亲了一下。于是她一人在先,带着男女行李一齐走了进来。朱氏欢天喜地的样子,向大福道:“赶快去买些猪肉来,家里撑面是来不及了,到面馆里去叫两斤面来吃吧。你这傻大舅,又见了一代人,也该欢欢喜喜啦。”大福见母亲如此欢喜,也就笑着出去了。玉和心想: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情,丈母娘见面之后却会这样的高兴。这倒让他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在他们回来的前三天里,朱氏始终都是表示欢喜的态度。将桂英原住的房让给他夫妻住了。知道玉和不惯吃面食的,逐餐都煮着大米饭,预备一两样可口的菜。她还说桂英带孩子不能料理家事。这时,杨妈是早辞掉了,还要去雇个老妈子来和桂英抱抱孩子。桂英是知道的,箱子里仅仅只有三四十块钱了。假使搬出去的话,怎样子俭省一个月也维持不过去,把这钱留在母亲家里凑付着还能过些时,还雇用什么老妈子呢?因就向朱氏道:“不必了,一两个月的毛孩子很容易对付的,将来再说吧。”朱氏以为她是不愿意搅扰娘家,这也就只好由她过了几天再说的了。
到了晚上,桂英偷偷地将这些话告诉了玉和,玉和道:“我看岳老太太的样子,好像疑心我们这回由南方来,带了不少的钱来,以为像上次一样,还要租房子住家呢。我想老太太对我们的态度总算不错,不如把话对她实说了,就说现在暂在这里住些时候,等我找到了事再搬出去。我们两口子每月贴她老人家二十块钱。”桂英微笑道:“你知道你箱子里还有多少钱?”玉和道:“我也知道没有多少钱,可是不这样和老太太说一句,我们怎好意思住下来?我想老太太不会好意思收我们的钱的。我们这样说着,不过是盖盖面子罢了。”桂英沉吟了许久,叹上一口气道:“那也只好这样说说看。但愿你早些地找着事情,我们搬了出去住。”玉和道:“事到于今,我们也就再迟不得了,早一天和老太太说了,早一天心里舒服些,我还没有会到济才,今晚上我去和他谈谈,看看可有办法。趁此机会,你就去和老太太有意无意地交代一下,你看好不好?”桂英道:“再说吧,倒是你找张济才谈谈是正经。”玉和心里本也就毫无主张,经桂英一度赞成,他也就觉得找张济才是不可缓的事情,戴上帽子就出门去了。
桂英坐在屋子里,出了一会儿神,见那个女孩子在床上睡得很熟,于是找了一支烟卷在嘴里衔着,从从容容地走到朱氏屋子里来。朱氏站在桌子边,正在裁小孩儿的毛衫衣。桂英道:“妈,这儿有取灯吗?”她口里说着,看到桌上有一盒火柴,就拿起来划着,点上了烟卷。朱氏道:“小孩子睡了吗?你怎么把她一个人放在屋子里?”桂英道:“她睡得很熟,不会醒的。又要姥姥给她做许多衣服。”朱氏道:“我也不知道你在南方干些什么?小孩子衣服也没有预备一点儿。”桂英挨了桌边的椅子坐下,没有答复这个问题。朱氏道:“玉和呢?晚上还出去拜客啦?”桂英道:“他忙着要找事,事情没有到手,心里总是不能安帖的。”朱氏道:“这倒也是实话。多了一个小孩子,要多许多的事情,哪里不要用钱,你们什么事都得俭省一点儿,不能像以前那样过一天是一天地胡来了。”朱氏说着话,已经把小衣服裁好,先用线䋎了四周,两只眼睛都注意在手上。桂英偷看了她母亲的颜色,觉得态度很和缓,并没有严重的意味,于是衔了烟卷,慢慢地喷着,像是不大留心的样子,闲谈着道:“玉和倒也说过,现在有了孩子,不像以前,遇事都要省俭。本来打算这两天就要找房子搬家。可是转念想着,不知将来就事的地方是在东城,或是在西城,是在北平,或者是在别的地方,所以就只好等上一等。”
朱氏已经将小衣服拿在手上,低了头两手只管去缝了边缝,口里可就答道:“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你在家里住个十天八天的,难道我还算你们的饭钱不成?你这还要声明什么。”桂英笑道:“可不就是要算饭钱吗?玉和说:北平现在机关少了,不能说随便地就找得着事,他打算把事情找妥了才搬,现在呢,他想每个月贴你二十块钱的伙食费。我觉得他这话太孩子气了,可是他说了,我又不能不把话对你说明。”朱氏听了这话,不由得将手上的针线停着,望了桂英道:“玉和是真话呢,是说着玩儿呢?”桂英看到母亲脸上那样注意的样子,就笑道:“他这样对我说着。我知道他是真话是玩笑呢?”朱氏道:“你是我姑娘,回娘家住个周年半载那是常事,姑爷就是到岳丈家里住些时,这也算不了什么,贴钱不贴钱都谈不到。但是住在我这里,怎么也是个凑付劲儿,那不是天长地久的办法。再说找事碰机会也没有准日子,若是三个月五个月的,我是不要紧,恐怕大福他会啰唆的。”
桂英听母亲这话,分明是不同意。本来二十块钱,管大小三口的用费当然是少一点儿,但是自己和娘家挣上十年的钱,家产全是我的,我回来吃周年半载又算什么?于是红了脸道:“大概总不至于闹到那样久吧?明天我就叫玉和来找房,你别着急。”朱氏刚刚做了几针活,于是放下活来,又向她望着道:“姑娘,你怎么还是这样的脾气。我是和大家着想才这样说,凭我怎么样子不合人,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还会多余你吗?”桂英道:“找事哪有准啦!我也并没有说你什么,我也是和大家着想,让他出去找房的好。”朱氏道:“我说的话,我是承认的。玉和回来了,就把我这话跟他评评,我想他也不能说我说错了。你想,你那个脾气,玉和那样顾面子,加上大福他那份小气,这能够合拢在一处吗?你那意思我也知道,无非是说有了我在一处,可以和你照应照应小孩子,难道你们刚从家里出来,住家过日子的钱都没有带上一些吗?”桂英听到了这一层,却不敢夸张,因道:“玉和以为北平有的是朋友,钱总可以想法子。”朱氏道:“你们家不是乡下一个财主吗?怎么出门盘缠也不带足呢?”桂英道:“盘缠带得是不少,只因为在南京运动差事,日子耽误得久了,把钱全花光了。”朱氏脸上带了些淡笑,因点点头道:“我这就明白了。”
桂英听了母亲这种冷语,犹如心窝里挨上了一尖刀。也不和母亲说第二句话,气愤愤地就跑回房去了。她心里想着:自己亲生的娘,都不肯借一席之地让自己托足,这又何况他人,等玉和回来,和他想个周全些的办法,还是离开这里为妙。如此想着,她就一人坐在房里抽烟,静等玉和回来。到了十二点多钟,外面有打门声,料是玉和回来了,就亲自走到外面来开门,玉和同着她一路进来,因问道:“怎么你还没有睡?”说时,在电灯下看桂英的脸色,见她眼眶下还有泪痕。低声道:“你等门等久了,对不住,老太太说了什么闲话吗?”桂英道:“我不等门怎么办?还打算别人给你姑老爷来开门吗?”玉和看这样子,知道她受了委屈,自己虽然也是一肚皮牢骚,这却不敢再提起一个字。因微笑道:“以后我回来早些就是了。”桂英道:“听你这话,你倒打算在这里住上周年半载哩?”
玉和不敢说什么了,脱了长衣,叠好了被褥,在床里边放下尿片油布,将毛孩子悄悄轻轻地移到床里边去,桂英看他这可怜的样子又不忍再说他了,便把今晚上和母亲说的话从头至尾对玉和说了。因道:“这个样子,你想这里还能住下去吗?”玉和道:“你说的这话果然不错。但是这两天在外面和朋友接洽的结果,我知道现时在北平找事比以前还要难上十倍。我们若是搬了出去住,那更觉得困难。我今天和张济才谈了两个钟头,他也说,我暂时不宜组织家庭,免得又增加了负担。不过你一定要搬出去,我也不反对,就算当当,也可以维持一个月两个月的。”
桂英默然了许久才问道:“难道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吗?”玉和道:“北平现在成了文化区域了,连河北省政府都有搬到保定去的消息。做官的路子这里就越来越小了。”桂英道:“这就难了。南京那么些机关,说是没有机会。北平是混事的老地方,又没有机会,做官不是太难了吗?”玉和道:“做官实在不难,而且比任何事件都容易,只是因为容易了,大家都要做官,弄得全国的机关都天天满座。我和济才商量着,非改行没有饭吃。但是叫我改做哪一行呢?做工不行,做庄稼也不行,做生意买卖也不行。假使我自始就不读书,跟了哥哥做庄稼,天天卖力气,天天吃饭睡觉,哪有这些个烦恼。我若是会编戏,我一定现身说法,编上一本劝人不要犯官迷的戏。要知道做官发财的人不少,可是做官落得讨饭无路的人也不少。人家只看到做官的坐汽车住洋楼,就没有看到做官的吊颈跳河。”桂英皱了眉道:“你有工夫说这些废话。”玉和道:“你不晓得,人到穷途废话多,没法子发泄胸中这口闷气。”桂英道:“这样子说,九九八十一,我们只好厚着脸在这里赖着不走了。”玉和道:“你是在娘家,有什么厚脸不厚脸,所难堪的只有我。”桂英想了许久,眉毛一动,微笑低声道:“说不得了,说到无赖,我们就只好无赖了。明天早上,我索性唱起花脸来,说是要我走,我偏不走,这幢房是我挣的钱买的,我要收回来自己住,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软下来。你在这里,我不好说话,你一早就出去,我打好了江山,你来住就是了。”玉和道:“计倒是一条好计,不过不是我们所应当干的事。”桂英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我们只好这样办。睡吧,不必再谈了,免得泄露了天机。”玉和对于夫人这种计策,虽感到心里有些不安,然而势成骑虎,也不得不照计而行。
到了次日早上,玉和早些起来,漱洗完了就走出家来。不过这样早的天气,市民大部分没有起来,现在到哪里去也不方便。这不由得他前尘影事兜上心来,记得上次假说到部办公的时候,早上老跑到中央公园去坐着看报,现在大可旧梦重温一下。于是一点儿也不踌躇,就到中央公园来。这次到了公园,可有些与前次不同,居然碰到一个很好的机会。当他走进大门的时候,却见走廊的红柱上横悬了一幅白布,上面大书特书地写了一行字,乃是全国徒步旅行团在水榭展览成绩,欢迎参观。玉和一想:这倒是一件消磨时间的好办法,于是向水榭走了来。大概这个徒步旅行团足以轰动一时,所以向水榭去参观的人却是络绎不绝于途。玉和走到了水榭门口,早就听到里面噼噼啪啪一阵鼓掌之声。走进去看时,正面屋子里有人在那里演讲,围上了一大群人。左右两边屋子,门口贴有字条,上写“成绩展览室”几个字。走进左边的屋,四壁悬着大大小小的照片,那照片上有的是风景,有的是古迹,有的是人物写真,所摄来的影片都是平常游历家所不到的地方。看了之后,足以引起人的兴趣。再到右边去,却是些矿物和生物的标本,又有些各地的土产,在上面都标明出自何地。在看过这些成绩之后,不但是有兴趣,而且觉得中国随处都是宝藏,令人兴奋起来,也要跟着他们旅行去才好,看完了这两个展览室,再进到正面屋子里,那讲台上又换了一个人在那里演讲了。
那个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了蓝布短衣,满面风尘的样子,一望而知是旅行团里的人。他正说着:“现在中国人,动不动就到国外去考察,却忘了在国内考察更要紧,比喻一个旧家庭打算更新一下,到新人的家庭去参观参观,以便做个标准,这是好的。但是对于自己的家庭:卧室如何?厨房如何?水井如何?却一概不知道,这便是学得了人家的样子,也不会知道自己家里应当从何处改革起。一个子弟,不知道家里有多少财产,不知道家里有多少人口,倒要去考察别人家的事情,那不是一桩笑话吗?所以我们这个旅行团,不求到国外去,却要到国里头来。我们在国里发现了从来没有见着的东西以后,我们非常之高兴,觉得这不亚于到纽约去看高大楼房,到巴黎去赏鉴肉感的艺术。还有两层好处,第一,是用不着一万八千的川资,我们这班人,差不多都是不带一个钱做盘缠的;第二,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说的是中国话,纵然不懂,写出字来别人总是认得的。这话说回来了,既然如此容易,何以没有什么人肯旅行呢?这就是在中国旅行是一件痛苦的旅行,越是向内地走,越是饮食起居和物质文明相差很远,不过我们觉得内地旅行的乐趣也就是这一点。现在我们还要继续地旅行,而且分组地把旅行团扩大起来,往各处去,有忠实的同志加入我们的团体,我们是十分欢迎的。”说着,他就拿起一大卷印刷传单向人头上飞着撒了下来。
玉和接了一张,拿到一边去看。那传单上写的是:
双手入世界寻出黄金窟
有高尚志趣的同胞们:你不愿意做一个健强的国民吗?你不愿意找出一条生路吗?你不愿意替暮气沉沉的中国找出一线生机吗?你不愿把中国的宝藏、东方的文化,介绍到世界上去吗?你如果愿意的话,加入我们的全国徒步旅行团,便是向这条路上走!我们的旅行团,现在已有八组,包罗着科学文学各种人才,分工合作,你愿意走路,可以加入这八组。我们在河套,有大片的荒地在开垦,创办农业和畜牧两大实业,你若是愿做固定的工作,可以加入我们的农场。中国有许多的黄金窟,期待着我们去发掘,贡献国家,同志们来呀!
在这传单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尤其是动人,乃是:
加入我们的团体的条件,很是简单,只要你受过高中以上的教育,无须你带一个钱川资,也无须什么人介绍,只要你自己有这种学识与体魄,认定了前来吃苦,那就行了。
玉和两手捧了这张传单,一面看着,一面向外走,走到一棵树下,靠着树干呆呆地站定。心里想着:这不是我一条很好的路子吗?说别的事我不行,若论走路吃苦耐劳这可是我的拿手,我不如加入他们这一个团体吧,据他后面所列举的条件说,我是完全都符合,我不如就到水榭里面去和他们接洽吧。做一个旅行的人,我就是并没有什么成就,至少也可以不受社会上的藐视,精神总可以痛快一下。而且我去报名,也不用真名实姓,随便捏造一个名字就行。从此以后,叫社会上的人永远忘了玉和。有一天我真的挖到了黄金窟,再把王玉和的名字来恢复着。这足以让那些“近视眼”的人惊异一下子,也可以知道我不是可以小视的人了。我决计去,我决计去!
他如此想着,就要向水榭里面走。但是他转念一想,这件事难道无须乎和桂英商量一下子吗?桂英和我总是患难夫妻,我岂能丢开了她,隐姓埋名不知所之吗?我就是走,也应当和她说明,不能隐姓埋名连她也瞒了。主意想定了,就不向水榭里面走。在公园里混到了半上午,方始回家去,当他走的时候,他心里又想着,我果然走了,桂英生活问题如何解决?就算她是个有作为的女子,生活是不成问题的,难道我生的那小孩子也要连累她不成吗?不知道这个旅行团收女性不收?如果收女性的话,我可以带了她一路去。可是她还有个虫豸一般的小孩子呢,怎叫她抱了这样一个小毛孩子也就徒步旅行吗?这未免笑话了。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将事情从头来想着,越想这事情是越不能干,当他走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想到了最后,简直是勇气毫无,就悄悄地走回卧室里来。
当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只见桂英口里衔了一支烟卷,两手抱了一只大腿,侧了身子在那里坐着,很像是在生气的样子。玉和取下了帽子,向她微笑了一笑,在她对面慢慢地坐下望着她。桂英将嘴向房门口一努,意思是叫他放下门帘子来。玉和起身放下了门帘子,桂英就有笑容了,她低声道:“我们的那条计已经走通了,他们挽留我们了。”玉和道:“你和他们大动干戈吵了一顿吗?”桂英道:“用不着大动干戈,只要我说出几句硬话,他们就受不了。老实一句话,只要你能够真心和我合作,我怎么着,也要带了这个毛孩子同你去奋斗。”
玉和在中央公园里闷着的那个哑谜,这时越发地不敢说出来,只管点了头,诚恳地说:“假如不是你,我早五湖四海乱跑乱钻了。你想:一个人两肩扛一口,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去,还会混不到两餐饭吃吗?”说着,长叹一口气。桂英正色道:“你真有离开北平之必要,你只管去,我在北平总可以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玉和道:“我若是知道哪个地方有很好的事情,可就认准了方向去就事,把你母女放在北平当然不成问题。然而我要出门去,可是完全撞木钟就不能走了。因为前途的安危完全是不知道的,万一有个问题叫你们怎么办呢?这个还得进一步说,不但不能乱跑,我就是现在要死的话,也得咬了牙,挣住了这条苦命,和你们一同死呢。”桂英笑道:“你又发牢骚了。谁叫你好好儿的要讨什么媳妇,假使你不讨媳妇,没有这个脚踢不开的穷家,天涯海角你只管走,谁也不能来牵扯你的了。”玉和两手按了膝盖,昂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桂英给他在桌上拿了帽子戴在头上,又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张一元钞票和几张铜子票,向玉和手里一塞道:“别在家闷得发慌了,出去玩玩儿吧。我们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全了结呢。”说着,两手将玉和连推带送把他送了出门来。
玉和走上了大街,也不知向哪儿是好,中央公园今天已经是去过一趟的了,不欲再去,这次回北平,就没有到过北海。不如到那里去散步一番吧。于是雇了车到了北海来。这是初春的天气,北方还是很凉,树上刚刚有些嫩绿的叶子,北海的游人很少,也一人沿着湖水的东岸在大树林子外面走,四顾无人,远望一片白水,直达对面的五龙亭,那水浪却打着岸上,啪啪有声。这种无人处的水浪声,越是能添加人心上的怅惘。心里想着:真的,我就死都死不得呀!一了百了,又奈我何呢?想到这里,恨不得纵身就向水里一跳。